秦愠翻开折子,看着看着目光就再次落在了自己手上,上面明明没什么,他却看得出神。
冷不丁一尊精致小巧的玉佛被推进了视野。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提起朱砂笔在折子画了个大大的红叉,随手扔在旁边,这才开口:“说。”
蔡添喜十分惶恐:“昭阳殿的沉光姑娘来了,老奴说您正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沉光姑娘不肯信,非要将这东西塞给老奴,让老奴来劝劝您,还说悦妃娘娘病了,您必须去看看。”
秦愠的脸色无意识地沉了些,这几天昭阳殿的人来得有多频繁他很清楚,也了解秦宝宝的脾性,侍寝的事半途而废,她必然是要发作的。
那天他其实真的不想理会容晚,只是觉得就这么淹死太过便宜她了,这才出去寻了人。
秦宝宝这般频繁地派人过来,大约是已经忍到极限了,可这态度……
他不自觉想起了在秦家的日子。
那时候先皇一夜春风,只留下了一个皇室的龙纹玉佩,虽能表明他是秦家血脉,让他平安长大,可也仅此而已了。
秦家子嗣昌盛,许多龙子皇孙也不过就是个富贵闲人,在秦家这样百年世家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这身份未明的人自然也不会得到太多优待。
何况从来都没人来寻过他,他所谓的秦家身份也就逐渐惹人怀疑,秦宝宝深受周遭人影响,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这个愠哥哥,却始终都是颐指气使的态度。
可秦家毕竟养他这么大,哪怕曾有薄待,也是功大于过,他不能计较。
“让太医去看看。”
蔡添喜躬身应是,转身出去传话,沉光正踮着脚往里头看,见他出来顿时脸色一亮,可瞧见他身后没人,脸色就又沉了下去:“公公,皇上呢?”
蔡添喜摇头叹气:“皇上听说悦妃娘娘病了立刻让奴才宣太医去瞧瞧,可他忙于政务是真的抽不开身,你还是回去吧。”
沉光犹不甘心,她咬了咬牙:“蔡公公,听说容姑姑还病着,皇上身边最近是谁在伺候?”
蔡添喜一凛,眼神霍得锋利起来:“放肆!皇上身边的事是你能打听的吗?!”
沉光唬了一跳,连忙认错,心里却有些憋闷,多少都觉得秦愠有些忘恩负义,如果不是秦家,他哪里能有今天?
可他现在却对悦妃如此冷淡,都说她病了也不去看看。
但眼看着蔡添喜疾言厉色,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往乾元宫里看了一眼,瞧见有宫女端着点心往正殿去了,眼神唰地锋利了起来。
果然又来了狐媚子。
她暗地里咬牙切齿,面上却满是惶恐:“公公恕罪,奴婢哪里敢打听皇上的事,只是我家主子毕竟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的,这许久没见到人,心里自然惦记……既然皇上没空,就劳烦公公带句话,就说我家娘娘温好了兰灵酒,皇上什么时候去都有得喝。”
这还像句人话,蔡添喜缓和下脸色答应了,眼见着沉光走了才转身往身后看去。
正殿里平日里当值的内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都换成了宫女,宫里的消息素来传得快,大约这些人都是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容晚的缺要人顶替了。
可想着刚才沉光看这些人的眼神,蔡添喜又忍不住摇头,这世上的事哪有全是好的呢?
她们看见的是一步登天的机会,这藏在背后的暗流却完全忘了。
容晚可还窝在偏殿里养着呢。
他唏嘘一声,抬脚进了正殿,秦愠已经处理完了折子,正被宫女服侍着洗漱,架子上还搭着寝衣,看这架势是打算歇歇了。
蔡添喜连忙上前接手,随口将刚才沉光要他传的话说了。
秦愠却是怔了怔,蔡添喜只当那是寻常一句装可怜的话,可他却不知道当初秦愠因为容家退婚闹到几乎丧命的时候,是秦宝宝一壶兰灵酒救了他。
她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了她的救命之恩。
“换套外出的衣裳,朕去看看悦妃。”
蔡添喜一愣:“皇上,时辰还早,您歇歇再去也不迟。”
秦愠却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微抬下巴,催促他快些。
蔡添喜看了眼他熬得通红的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地服侍他更衣。
可去昭阳殿的时候,秦愠却连他都没带,一个人走了。
对他会来,主仆两人都不意外,沉光喜笑颜开:“皇上您可来了,快看看主子吧,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吃药也没用,人眼见着都憔悴了。”
她声音不小,寝殿里的秦宝宝显然是听见了,却又没出来,只有哼哼唧唧的动静隔着门板往外飘。
秦愠推门进去,就见她正背对着自己躺在床榻上,一声高一声低的哎吆叫唤,可喊她她也不答应。
沉光凑上前来:“皇上,主子这几天病得厉害,不敢面圣,怕病容冲撞了您,您先喝杯茶吧。”
这件事毕竟是秦愠理亏,是他利用秦宝宝在先,所以即便明知道对方有意甩脸子给他看,他也不能走人。
“也好……太医怎么说?”
沉光摇头叹气:“就是说气着了,得静养,可这些天下来也不见起色,真是让人担心……”
说着她偷偷看了眼秦愠,话锋一转:“太医还说,要是迟迟好不了,少不得就得用些别的法子。”
这话里有话的意思太过明显,秦愠轻轻搓了下手指,语气淡淡:“什么别的法子?”
“就是让主子把这口气出了。”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显,秦愠懒得和她一个丫头打机锋,索性直接挑明:“你不是亲眼瞧见她掉进太液池里的吗,还要如何?”
沉光正要开口,秦宝宝先忍不住冲了出来:“她就是落回水,又没淹死她,能和我受的委屈比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秦愠却迟迟没能开口。
容晚还在发烧,烧得连药都要旁人喂才喝得进去,原来这只是轻飘飘的落回水……
可说到底,也是她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
他抬手撑着脸侧,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秦宝宝:“那你想如何?”
虽是问话,他却没等秦宝宝说话便又开了口,仿佛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不如当着你的面,将她杖毙如何?”
秦宝宝一呆,迟疑许久才小声开口:“也,也不用这样……”
沉光泡了茶上来,闻言一咬牙,这可是个好机会,她连忙将茶盏往秦愠手边送:“皇上果然最疼爱娘娘,若是能如此,想必娘娘的病一定能……啊!”
她一声惊呼,茶盏瞬间打翻在地,热烫的茶水浇了秦愠一手。
她惊慌跪地,心脏突突直跳,刚才茶盏眼看着就要放到桌子上了,秦愠却忽然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地便将茶盏往他手里递,却没能拿稳。
“皇上恕罪,奴婢无心的。”
秦宝宝也唬了一跳,顿时顾不得生气,上前来抓着秦愠的手查看:“怎么样啊?太医,快宣太医……”
秦愠却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手,目光乌沉沉地落在沉光身上:“哪只手?”
沉光惊恐中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起了自己做的亏心事,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用哪只手推了容晚。
她哑巴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秦愠慢慢推开秦宝宝,弯腰逼近她:“朕问你,用的是哪只手?”
沉光只觉一股凉气自己脚底窜起来,迅速游走全身,她惊得浑身一哆嗦,本能地抬起了右手。
“是,是这只……”
秦愠盯着那只手看了两眼,惋惜似的摇了摇头:“是只养尊处优的手,可见你家主子待你不薄……可惜太不中用了,砍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短短一句话断送的不是活生生的人手,而是一个物件,一粒尘埃。
沉光不敢置信,当初在秦家的时候她和秦愠也是有过交集的,他脾性温和,在秦家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生过气。
可这次进宫,他却像是变了个人。
先是要杖毙,这次又是要砍手,虽然上次他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可事关自己,沉光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她被惊得脸色煞白,头磕得砰砰响:“皇上饶了奴婢吧,看在奴婢伺候了主子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秦宝宝也被秦愠忽然的发作惊到了,连忙开口求饶:“愠哥哥,别这样……我替她赔罪好不好?”
秦愠这才看向自己的手:“悦妃,损伤龙体是什么罪,朕不说你也该清楚,你要包庇她?”
秦宝宝下意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沉光跟了我那么多年,没有她我会不习惯的……愠哥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那朕的伤怎么办?一个皇帝竟被一个宫婢伤了,轻易放过岂不委屈?”
“那……”秦宝宝一时被问住,想了想才底气不足地开口,“皇上罚她吧,扣她月钱,禁她足都行的。”
秦愠侧了侧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这就够了吗?”
“够了够了,”秦宝宝忙不迭点头,抓着他的袖子撒娇,“愠哥哥,别砍断她的手,她还这么年轻,要是没了手以后怎么过啊,你放过她吧。”
秦愠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了,那朕就给她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前几天入水的时候朕掉了块玉佩,若她能捞上来,此事便不再追究。”
秦宝宝下意识要反驳,想说天气都冷了,太液池那么深,沉光又只是个小姑娘……
可不等她开口,秦愠先一步说话了:“朕听说她腿脚也不好,若是捞不出来……就一起砍了吧。”
秦宝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的人这么苛刻:“愠哥哥,你……”
秦愠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朕已经足够宽容了,不要太任性……听说你的病非要出了这口气才能好,那朕便罚容晚禁足半月,你可满意?”
秦宝宝本能地摇头,她这么大的委屈,就是关容晚几天,她怎么可能满意?
可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她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闭上了嘴。
秦愠也没再追问,又看了一眼沉光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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