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包裹里找到唯一一件留下的新衣裳。
温时晏来找我,我却也正好想见他。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现在,我想见他。
9
从前父亲会相当注意我的衣着和出行的车马,只要我说,一定就有他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摆在我的面前供我使用。
即便长宁公爵府的没落几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还是不想将这些更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供给外人更多的笑料。
可如今,即便想遮掩,他也没有能力再为现状蒙上遮羞布了。
我没有问父亲去要家里目前唯一的马车,只是给头上罩了个帷帽,朝城中走去。
以前坐在马车上时我都觉得京城好大,现在用脚一步一步丈量时,才发现上京真的大得相当可怕。
一直走了好久,走到脚上磨出好几个水泡,我才终于踉跄赶到了宫门口。
我像往常进宫一样将令牌递给宫人,却得到了对方歉意的笑容。
「宋小姐,世子已经跟我们打了招呼,您直接进宫就好。」守门的宫人脸上带着怜悯,「您的令牌……」
话没说完,我却头一次很快就了解了别人的言下之意。
我将令牌好好收进了怀中,对宫人笑:「谢谢。」
今天以后,或许我就没有资格再踏进宫中了。
进了宫,我没犹豫,直接朝着学堂的方向走去。
温时晏派来的小厮没有说定见面的地方,偌大的皇宫里,温时晏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我能随意去的地方,其实也就学堂一个了。
等我脚步匆匆来到目的地时,推开门,瞧见的却不是任何一个我想看到的面孔。
——是齐宁。
漂亮的姑娘正翘起手指,让侍女给她用凤仙花染着指甲。
她的手纤长好看,瘦而不干,指甲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很是符合之前学究说的那种适合把玩的珠玉。
对比我赶路后的狼狈,她从头到脚都显得过分精致,好像天然架起了一面怎么也越不过的墙,压得我喘不过气。
「抱歉,我走错地方了。」
眼看学堂里没有温时晏的身影,我关门就想走。
然而齐宁却像早就预料到了我会来一般,甩了甩还没有染上颜色的指甲,让侍女拦住了我:
「这不是长宁公爵府的宋如意吗?」
她特意提高了声线,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
齐宁踱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今日长宁公爵府的丹书铁券已经被圣上收回去了,如今你已经不是官家小姐,只是一介平民……」
我欲后退,她就让侍女抓住我的手腕,强硬让我弯下了腰行礼。
「那见了我,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齐宁轻蔑笑着。
在温时晏面前时,齐宁所有的针对和排挤都是弯绕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直白和我针锋相对的模样。
我顺着她的意思行了礼,侍女这才放过了我被抓得生疼的手腕,回到齐宁身边虎视眈眈看着我。
看她这样,我知道今天没办法轻易善了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针对我呢,齐宁?」我问。
喜欢温时晏的姑娘有那么那么多。
比我长得好的,比我有能力的,比我身份好的,两只手都数不下来。
可偏偏那么多人里,齐宁最针对的是我。
为什么?
我不明白。
10
齐宁被我问得笑了起来:
「因为温时晏讨厌你。」
她的指甲一下一下戳在我的肩膀上,陷进肉里,生疼。
「因为那么多喜欢温时晏的人里,他特别讨厌你。但是因为身份,他不能直接赶你走,而你又傻,什么好话歹话都听不出来,跟个牛皮糖一样甩不掉。」
「你以为我今天在这里是为什么?」她轻蔑笑着,「幸好在所有人的耐心用完之前,你终于要从皇宫里滚蛋了,所以温时晏让我提前过来,和你说明白这些他不能说的话。」
我眨巴着眼,认真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心里奇异得一点波澜也没有。
其实我也以为她说出来这些,我会觉得痛,觉得难过,可实际上我只有一种知道了好久的事情又被人翻出来反复念叨的漠然感。
「所以温时晏等会儿会来,对吗?」我从她的话里抓到了我想要的信息。
齐宁愣了下,皱着眉后退两步,又吃吃笑了起来:
「宋如意,你真是个傻子,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子?」
她笑得泪花都从眼角溢出,一颤一颤的。
「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后面的话被她吞进了喉咙里,再没让我听清。
身后的门被拉开,这一次,终于是温时晏来了。
他踏进屋子里,目光越过我,先落在了齐宁的身上。
看见齐宁眼角因为大笑而流下的泪珠,温时晏皱起眉,表情明显差了起来。
「你说了什么?」他问我。
我诚实道:「我什么也没有说。」
温时晏没有吭声,但满脸都写着不信。
他走到齐宁身边,轻拍了拍姑娘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将人哄了出去。
出门之前,齐宁还不忘偷偷给我一个嘲笑的眼神。
想都不用想,她一定又在心里骂我蠢呢。
屋子的门被侍女带上,我终于收回目光,落在了温时晏的身上。
「我没有说什么。」我迎着他的眼神再次解释道。
温时晏拧着眉,支开了这个话题:「你家里的事情已经成定局,不要为此多劳心,朝堂上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我在宫中为你找了个女官的差事,你往后还是正常入宫。正好我们都到了结业的年纪,学堂以后也不用常来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温时晏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的话。
我听着他的安排,认真抬头打量着温时晏。
听闻最近皇上安排了不少差事给他,甚至还想要安排温时晏去军中历练镀金,俨然是将他当成了未来的皇储对待。
少年意气风发,愈发耀眼,可我怎么看都找不回当初屏风之后初见温时晏的惊艳感了。
「你是以什么身份帮我安排这些事情的呢,世子?」我问道。
温时晏像是没有想到我会反问,怔愣了好一会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什么?」
我定定看着他:「是同窗?是好友?还是我未来的官人?或者是想要将我当成外室的主人家?」
在安排了齐宁说那些话后,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一直都很笨,没办法理解那些计谋,也尤其难猜到温时晏的意思。
以前我不敢问他,生怕他烦。
但是现在我的胆子像是突然被吹得膨胀起来,以至于让我头脑发昏,只想刨根问底个究竟。
可下一刻,温时晏的目光却突然冰冷了下来。
他好像生了好大的气,胸膛起伏剧烈,呼吸沉重。
「宋如意,你就这么想作为筹码嫁人?」温时晏冷声道,「是不是如今另有高枝放在你面前,你也要迫不及待地去攀,啊?」
我知道温时晏不喜欢我,但我总以为我只要努力一点,变聪明一些,变得讨喜一些,他总有一天会对我笑的。
而且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也没再有别的姑娘,我总想着说不定呢,万一呢?
我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四四方方的院子,不喜欢天天笑我的同窗,不喜欢行礼,不喜欢那些之乎者也。
以前皇宫里有七公主,有温时晏。
可现在,我也不想喜欢温时晏了。
「谢谢世子这么费心替我安排。」我冲他行了个礼,「但是不必了,我不想当女官。」
原本我想要见他,是想听他说什么呢?
好像也不是太重要了。
11
我从皇宫回来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快要死掉。
最终还是几个留下的姨娘见我可怜,兑了首饰,给我请大夫抓药,这才让我从鬼门关上迈了出来。
我对痛的感觉更加迷糊,连带着其他感情也变得迟钝起来,整个人仿佛只是空挂着躯壳的游魂一般。
从前说着我好命的下人转了口风,唉声叹气说我不幸。
我吃着熟悉的肉饼,一边吃一边想,我又是哪里不幸了呢?
想不太明白,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父亲重回朝堂的指望渺茫,即便他仍努力借着关系到处跑动,却没意外地到处碰壁。
于是他就又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没有了高贵的出身,但我还有脸在。
从前明里暗里想和我家结亲的人不少,但父亲那时只盯着温时晏,一概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如今他再想续上这些关系,可那些人的脸变得极快,一个个只空画着大饼,并不能给到父亲实质的帮助。
而我也没有以前家里那些男女一样有魅惑人心的本事,有人喜欢我,但却不至于丢了脑袋,疯魔一般地想要我。
几次碰壁之后,不知为何,就连想要我做外室的人都没了。
父亲发疯地在家里砸东西,最终还是接受了现状,整日酗酒,浑浑噩噩。
他醉着时偶尔会念一念娘亲的名字,醒了后就骂我没用,骂我断了家里所有的指望。
家里的几个姨娘受不了他整日堕落,恋恋不舍许久之后,最终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他。
我没阻拦,甚至还有点开心她们能从这里逃出去。
以前尚且还能从这个家里得到地位和金钱,如今要是还留下,还有什么意思呢?
送走几个姨娘后,我又遣散了大半的下人,然后用家里剩下一半的财产,去城中盘下了一家铺子,打算做点小生意。
如今父亲没有了官职,底下也再不会有铺子田地交上银钱,再不想办法做点什么,就真的要坐吃山空了。
只可惜我笨,在宫中又没能学到什么谋生的手艺,只能搜肠刮肚地卖点机巧玩具和杂货,算是糊口。
我没觉得从商是什么自降身份的事情,所以对一切他人异样的目光和举动都接受得相当坦然。
刚开张时,从前那些认识的小姐少爷有不少会专门跑过来看热闹,嘻嘻哈哈地嘲笑我或可怜我。
就连齐宁都跑过来看了我一次,还在我铺子里选了不少玩意儿,说是平民的东西,瞧着新鲜,还能拿去给温时晏瞧。
「他不喜欢机巧玩具。」我想起以前他总说我不务正业,忍不住提醒,「你可以送别的,但机巧玩具就不要了。」
离开皇宫的这段日子,我其实每天都会想起来温时晏。
他在我不多的人生中占据了太大的部分,扯不开掰不断,血淋淋地摆在过往,好似上了瘾似的让我戒不掉。
幸而现在没事干也不会看见他,也还算好戒。
齐宁挥挥手让下人把东西拎起:「说不定会喜欢呢。」
她看起来不太想听我的话。
我点点头,没不识好歹地跟她争辩,毕竟她这一趟买了不少东西,算是我的大主顾呢。
付过了账,齐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
「七公主寄给你的,在学堂放了段时间,正好给你带来了。」她掸了掸手上的灰,轻描淡写道,「你们俩要是再想交谈什么,别往学堂寄,叫夫子看见多不好。」
七公主已经出嫁半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好友的消息。
我立刻笑了开来,收下信,还往齐宁手里塞了个我新做的机关。
「多谢你!」我乐呵呵道。
齐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小机关随手丢给下人,离开了铺子。
12
有了齐宁带出来的这封信,我终于和七公主恢复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