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要哭掉这五年受的气,哭掉对顾昭不该有的期待,哭掉自己所有的懦弱,哭掉自己身上的枷锁。
痛不痛?
当然痛,整整五年,她对顾昭肯定有感情,但越痛越好,林重寒不断告诫自己,只有足够痛,她才能深刻地记住这一天,不会在之后的选择中被任何人影响。
她将燕窝一饮而尽,然后认真的穿戴整齐,用帕子沾水敷了敷眼睛,在春日的搀扶下准备出门。
而因为心虚和愧疚,在门外等候半天的顾昭,终于看到紧闭的屋门被打开,紧接着自己的妻子走出来,平淡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
“顾昭,我们和离。”
“你疯了?”
顾昭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重寒,问:“你说什么?”
“我说,”林重寒坚定地看着她,不容置疑地再次重复,“我要和离。”
顾昭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在带着余青回来时,路上也曾忐忑过,觉得这样做不妥,但林重寒一向贤惠,他只是求一个平妻而已,不会动摇林重寒的正妻之位。
“余青跟了我十年,我本来不想纳她入府,但这五年你无所出,所以我才想纳她进来。我一直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妻而已,”顾昭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后,有些烦躁地踱步,“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能接受?”
“平妻而已?”
林重寒把发髻上的发钗扶稳,她冷笑一声:“你也是官宦子弟,不妨去外面打听一圈,看看京城里哪个世家主母,允许自己的郎君纳平妻?”
“更遑论,我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被当成替身整整五年,”林重寒逼视着他,“顾昭,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顾昭和她成婚五年有余,从未见过自己的娘子如此咄咄逼人,与往日的平淡温婉不同,现在的她仿若是一把开了刃的刀剑,寒芒逼得他难以直视。
他无言以对,只能苍白的辩解:“祖训有言,女子应当三从四德……”
“是!”她昂首,“祖训确实有言,但那又如何?京中从来没人纳过平妻,你要纳,这就是开先河。既然你要开纳平妻的先河,那我就要和离!”
顾昭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没他想象的那样好解决,他沉默不语,而后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地开口:“好!你要和离,那就和离。”
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林重寒用力扶住春日的手,低声吩咐她派人去林府请人。
“我要闹大这件事,”她目光坚定有力,“我不仅要整个京城知道这件荒唐事,还要顾家颜面扫地,在这之后,我才能风风光光地和离,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要做的,就是奴婢要做的。”
春日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二娘子林重寒要和离!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顾家疯狂流窜,无数下人都在明里暗里讨论这件事,作为事件导火线的余青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她躺在顾昭的怀里,小心又温柔地宽慰着他,看着他怒气冲冲地开口:“她要和离就和离,她不过是一个外嫁女,就算和离了又能讨到什么好?!”
“二郎说的对,”她枕在男人的肩膀上,讨好着他,“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相信大娘子应该只是说说气话,并不会真和离。”
顾昭被怒火平息了些,明显余青的话语戳中了他,显然,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林重寒的决心。
顾昭很快被请到了前院,他爹顾世忠和娘秦氏坐在上首,林重寒则坐在下面,端着茶盏喝茶。
等顾昭左脚刚迈进院里,就被顾世忠呵斥着跪下,他一脸茫然地跪在地上,就听见他娘开口说道:“儿,那位林姑娘,还是不纳为妙。”
顾昭一听又是为了这件事,有些烦躁地开口:“娘,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娘知道,也知道那姑娘曾救过你一命。你要是真惦念着那姑娘,就给她些银两,让她嫁个好人家。”
“娘!”顾昭怒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林重寒喝完茶,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笑道:“娘不必为我说和,我是铁定要和离的。”
她不顾顾昭又惊又疑的目光,从春日手中接过账本,往桌上一摊,笑的格外温婉。
“二郎真是好大方的性子,既然不是钱不钱的事,那咱们倒是姑且算算账呢?”
第三章 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算什么账?”
“五年前我嫁进你们顾家,带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里面的银两和细软我不想细数,”她让春日把账本给他看,“顾家是武将世家,公爹为人正派,家中无甚积蓄。当年我嫁进来,面对的就是这么一摊烂摊子。”
“我的嫁妆四处填补,这才有了如今钟鸣鼎食的顾家。”
“前年战乱,不少顾家曾经的将士们牺牲,军中拨不出银两,我不忍看公爹伤心,所以拿出嫁妆来贴补将士们。”
“顾昭,”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的郎君,唇边笑意盈盈,“在我为顾家左右奔走,在我为顾家精打细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一掷千金地豢养自己的心上人?”
“够了!”
顾昭怒吼一声,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重重地抽了两个巴掌。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和离。”
顾昭猛地意识到,林重寒当时说的并不是气话,她是真的想要和离,想要离开顾家,离开他。
“不可能!我不同意,”他难堪地开口,“如果和离,我们顾家以后如何在京城抬得起头?”
顾世忠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子,内心疲惫无比,原本他还在想着众人过年团聚一番,盼望着儿媳妇过了年,能给自己生个孙子孙女,而现在这一切,全被自己那猪油蒙了心的儿子毁了。
“去开祠堂,请族长,”他彷佛瞬间老了十岁,不顾儿子的难堪开口,“我们顾家同意和离。”
林重寒上次来祠堂,是她嫁进来的时候,而这次故地重游,竟是要彻底离开这里了。让她意外的是,这次来祠堂,她的心中只有畅快与解脱,没有丝毫不舍。
顾家族长年过半百,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他知道后放下笔,说:“我不同意和离,我们顾家从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只有休妻。”
“林家女,你要是执意想离开,就只能让至垣休了你。”
林重寒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说:“我也不同意,我嫁到顾家五年,自问没有任何愧对公婆的地方,现在我拿着一纸休书出门,世人该怎么看我林家?”
其中一个族老笑出声:“不愧对?你五年未有子嗣,跟不下蛋的公鸡有什么区别?你还要和离?”
“也是你公婆人善,不然早就一纸休书将你扫地出门。”
林重寒站在祠堂内,倏然意识到周围人的异样眼神,他们都在对着她窃窃私语,讨论她未有生育,讨论她善妒,讨论她和世俗女子的不同。
“不过是平妻而已。你既然嫁进来,那就是我们顾家的人,理当出嫁从夫。”
她觉得浑身发冷,不愿意回头看顾昭的脸色。
林重寒又想起那天,她在房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想起年幼时,顾青璋告诉她,如果下定决心做某样事情,那就要放手一搏,永不后悔。
于是她定定神,道:“我五年确无所出,可这五年世间不太平,顾家二郎时常要去参军,归家时间极少。如果族长不同意也不妨事,我已经派了人去请我父亲,如果顾家不同意和离,那我们公堂上见。”
“家丑岂可外扬!”
“家丑不可外扬,”林重寒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众人,“那顾家族学的钱可是用的我的嫁妆?顾家子弟去参加科举,可是用的我的嫁妆?”
“顾家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用的我林重寒的银子?”
众族老家中都有孙辈,也清楚这些年,顾家能勉力维持,全靠林重寒的上下打点,一时间也沉默下来。刚刚出声的族老面有不甘,正准备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好——
“说得好!”
来人身材高挑,身形有些瘦弱,尽管眉宇间有几分病气,但神态风流潇洒,是谪仙才子般的人物。
“别人要从外看这祠堂,”他推开门却不进来,而是在门口处打量了半天,“不知道以为这是个怎样兴旺的家族,哪晓得内里烂成这样。”
“满堂的男子汉大丈夫,竟要靠吸一个弱女子的血来过活。吸血就算了,还要反过来指责这女子不够愚昧,不能让他们乖乖吸血。这要换成我啊,早找条绳子吊死算了。”
林重寒一听这话险些笑出声,五年过去,自己的二哥说话还是这般辛辣刁钻。
“林世镜!”
虽然他并未点名道姓,但顾昭还是被说的满脸通红,他站出身,怒视着对方:“这是我顾家的祠堂,你放尊重点!”
“你顾家的祠堂,关我屁事。”
林世镜晃悠悠地走到林重寒身边,把腰间的横刀往桌上一扔:“写吧。”
众人一时间竟被他震住了,族老更是后退几步,斥问:“不尊长辈,你们林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的?”
还不等林世镜开口,林重寒却走上前几步,冷笑道:“林家怎么教导我兄长,还不劳您管教,您若是有时间,不如管管您那院试八次都不中的孙子。”
“二郎,”她用亲昵的口吻换顾昭,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冰冷,“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磨墨了。”
林世镜的赶来、林重寒的决绝……这些种种事情,都让顾昭惶然地意识到,林重寒这次不再是气话,而是一定要离开顾家。
和离书到手后,林家当天就派了马车来接人,林重寒早就清点好嫁妆,此刻正站在顾家大门前,看着下人把嫁妆往马车上搬。
她来时带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现在走时,仅仅只剩三十台。
来时和走时的嫁妆区别,让顾昭蓦然意识到,林重寒这些年,当真为这个家付出不少。
他有些愧疚地走上前,低声说:“这些年府里的各项事务操劳,委屈你了。”
林重寒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委屈,主持中馈,本来就是我这个主母的责任。”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吗?”他挣扎半天,还是选择问出口,“是因为平妻一事吗?我可以跟未儿商量,她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会……”
“顾昭,”林重寒打断他,“事已至此,你现在又何必再去伤害另一个人呢?”
“我想走,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我不想被困在后宅一辈子,这太累了。”
她平静地看着顾昭,在这五年内,顾青璋对她而已仅仅是一个年少时的梦,顾昭才是她的现在与未来,现在看来,她还是错了。
“闻君有两意,”林重寒戴上面纱,朱唇轻启,“故来相决绝。”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