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馄饨的老丈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说什么,又强忍下,最后才摇摇头叹气:“那都……那都是和咱们一样的百姓啊。”
秋三季吃馄饨的动作顿住,他用勺子搅搅馄饨,试探性地问:“老丈,这话从何说起?”
老头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小声说:“我听说,他们是家里的田都被方家的人抢走了,实在活不下去,才去做那勾当的。”
秋三季脑中突然浮现四个字:土地兼并。
“多谢老丈,”他面色不变,利落地结了账,“多下来的钱,就当给老丈孙儿买糖吃。”
他回到客栈,跟心腹说了这事,心腹大惊,连忙说要离开此地。
土地兼并背后少不了地方豪强的影子,并且也代表此地父母官的无能——或者说,早已和豪强狼狈为奸。
在这种情况下,难保他们不会盯上外来的富商,行不轨之事。
一行人于是连忙拿起收拾好的行李,准备再次上路,不料此时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兼一道声音响起——
“我家主人请您过去赴宴。”
*
秋三季的这顿晚宴吃的相当顺利,接待他们的人热情又大方,设宴地点定在一座花舫内,叫了不少歌妓陪同。
同行做客的,都是些外来的商人,身材矮小的秋三季混在他们其中并不显眼。
酒过三巡,众人气氛打的一片火热,设宴方的人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他们的真实目的。
“还望诸位仁兄知晓,”说话的人膀大腰粗、凶神恶煞,神情傲慢不屑,“整个安庆府都没人敢动我们方家。”
他在众人或惊或疑的眼神中,继续说:“不管你们以后在安庆府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一律不准往外传,如果你们敢乱传消息——”
壮汉猛地拔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间,寒芒照出他脸上的狞笑。
“当——”
匕首被牢牢地立在桌上,无人能、也无人敢拔出,这不单单是一柄匕首,更代表着背后人光明正大、有恃无恐的威胁。
商人们惨白着脸,不管知不知道他话中之意,都忙不迭应下,生怕自己今日丢掉脑袋。
秋三季也在献媚讨好的人群里,只是他面上笑得欢,心里却如坠冰窟。
晚上回到客栈,他匆忙地通知心腹,让他们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毫州。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他一边清点行李一边跟心腹说话,“虽然他们没要钱,但这个毫州,早就不是大梁的毫州,是他方家的。”
秋三季想起什么,手上动作顿住,但他自嘲一笑,自己的主家虽然贵为郡主,但天底下哪有贵人会管平民的事?
*
民惠书坊是京城最大的书坊,藏书十分丰富,可以称得上汗牛充栋。
书坊老板是个仁义的生意人,不仅会雇佣贫穷学子抄书(给的价很公道),还同意他们在书坊免费看书。
林重寒和林无霜二人在无数书籍间踱步,林无霜早就眼尖地看到新出的话本,于是果断撒开表姐的手,上前去看话本。
对此林重寒只能无可奈何一笑,也自行去找书看。
她没走几步,就发现一本李商隐著的《李贺诗集》,林重寒伸出手想拿,没想到此时另一只手恰巧也放在了书上。
卢庭宣慌乱地收回手,他局促不安地呐呐开口:“冒犯姑娘了,实在抱歉。”
林重寒却认出了他,笑道:“原来是你。”
“不想又见到了姑娘,”卢庭宣抬头飞快瞟她一眼,显然也认出了她,“姑娘也喜欢李贺的诗吗?”
林重寒:“还行,我喜欢李商隐的词赋,所以也会读些李贺的诗。”
卢庭宣心跳骤然加快,耳朵红通一片:“是也,李商隐平生最好李贺的诗。小生不才,也读过李贺的几首诗。”
左右无事可做,林重寒看这书生相貌堂堂,眉宇间有一番正气,就干脆停下来跟他闲聊。
“不知道你最爱哪首?我最喜欢《李凭箜篌引》。”
“此诗瑰丽浪漫,又善于引据用典,”谈起诗词歌赋,卢庭宣正色神情,“确实上佳。不过我却最喜欢《苦昼短》。”
林重寒面露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会喜欢这首诗,不过想起书生一向嫉恶如仇、意气用事,也能理解。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突然冒出一段幽幽的声音:“我最喜欢那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林重寒回头,惊讶地发现顾青璋正站在他们身后,神情幽深难辨,不知道已经待了多久。
第二十三章 吃醋【二更】
这句诗明显瞧不起文弱书生,卢庭宣听后满脸涨红,很生气:“这位阁下未免有失偏颇,书生若无用,谁又能来治理国家?”
顾青璋嘲讽一笑:“那不如你现在投笔从戎,去战场上走一遭,看会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鲜少说话这么锋利辛辣,林重寒头疼地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收敛,一味得罪这些学子书生并无好处,反倒惹得一身腥。
眼看着卢庭宣怒气更重,林重寒连忙开口:“这位郎君,今日我们有事要先走,失陪了。”
卢庭宣没想到她竟然和这粗鲁的莽夫认识,愣头青如他也不好意思再吵下去,怕让心上人难堪。
不料顾青璋却仍然不依不饶:“怎么,我说得你回不上来了?你要是有胆量,就该去边境走一趟才是。”
“顾青璋!”林重寒面色一沉,神情变得如冰霜般寒冷,“书坊内严禁大声喧哗,你小声点。”
她说得不错,书坊内本就寂静一片,鲜少有人大声说话。他们三人虽然有意压低声线,但还是招惹不少视线。
顾青璋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于是硬邦邦地顶上一句:“郡主说的对,是本侯失礼。”
说完,他也不去看林重寒,自己径直离开书坊。
看着他的背影,林重寒头疼地意识到,顾青璋恐怕真生气了。
*
戌时三刻
林重寒坐在庭院里赏景,屋檐下挂的灯笼照的整个小院朦朦胧胧,石桌上摆了不少点心佳肴,还有一杯酒、两个酒杯。
顾青璋刚翻过墙,从墙头上跳下,就径直和她对上视线。
顾青璋:……
宁安侯爬墙被当事人抓个正着,他也不恼,而是拍拍身上的灰,光明正大地拎着一盒点心就走到林重寒面前。
“诺,尝尝,”他讨好地笑,“西市的酒酿圆子。我让人买回来就煨在灶上,现在还热着。”
林重寒不接。
她不仅不接,还阴阳怪气:“侯爷指点江山的样子真气派,本郡主应该向陛下提议,让这次新出炉的进士们去边关走一趟才行。”
“重寒,你饶了我吧,”他低声下气地示弱,“要真这样,那些文人骚客不骂死我才怪。”
顾青璋放下酒酿圆子,在石凳上坐下后,眼尖地注意到桌上有两个酒杯。
“你知道我今晚要来?”
林重寒打开漆盒,取出酒酿圆子:“我不知道,这是给梅娘准备的杯子。”
“梅娘?”
顾青璋从记忆里扒拉扒拉,恍然大悟:“噢,你那个表妹。”
“对,”林重寒尝了口圆子,口感虽然比不上刚出炉的好,但还算不错,“是我表妹。我表兄林自秋要参加春闱,也一起把她带了过来。”
她吃了几口,就放下勺子。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骂你,你今天还敢跟那书生说这种话?”
顾青璋讪讪一笑:“一时冲动。”
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回京以来他一直谨慎小心,从不敢踏错一步。
今天书坊一事,他冷静后也自知有错,于是才厚着脸皮翻墙来赔罪。
林重寒给他斟上酒,问:“今天是你主动出言挑衅,并非书生的错。这是怎么了,难道那书生有什么不对吗?”
顾青璋面对她疑惑的眼神,一时梗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无数想法涌进顾青璋脑海,因为这个缘由太无理取闹,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书生没什么不对,”他知道林重寒吃软不吃硬,故意示弱,“我只是看你和他谈到太欢,心里不忿。”
林重寒错愕,她下意识解释:“我跟他仅有一面之缘而已,所谈内容也只涉及到诗词歌赋。”
她的态度软化,顾青璋就要打蛇随棍上:“我知道你和他不算很熟,但那书生看你的眼神,和我看你眼神分明没有区别。”
说着说着,他竟然自己委屈上了:“我们分别长达五年,难免我容颜衰老,你对我的心不再像之前那样……”
林重寒的神情从难以置信到不可理喻再到逐渐麻木:……
她上下打量顾青璋,很难把眼前这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和之前在濡沫亭,意气风发要夺回失地来求娶她的宁安侯联系起来。
顾青璋他还要脸吗?
顾青璋:当然不要
五年前,他因为太在乎身份和自己在林重寒眼中的形象,所以一直没向父母亲人透露他们的情谊,导致林重寒另嫁他人。
五年后,他看到林重寒和一个相貌英俊的小白脸相谈甚欢,并且小白脸眼中的倾慕,恨不得要直接溢出来。
顾青璋是真的嫉妒又害怕。
“重寒,”他起身蹲到对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你别喜欢他,好不好?”
林重寒别开头不敢看他,耳朵通红一片:“我本来和他就是偶然认识的,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
顾青璋心喜,还想再接着说什么,突然廊下传来咳嗽声。
二人慌乱的一同抬头,和裹着大氅的林无霜对上视线,对方紧紧大氅侧过身:“外面夜深露重,表姐要是有事,不如进来谈?”
“不用了。”
顾青璋站起身,他面色如常地和林无霜打了声招呼,然后自己又潇洒地翻墙离去。
林重寒则是顶着表妹的视线,快步走上前,把林无霜带进屋内。
她被林无霜的手冰了一下,皱眉道:“你也知道夜深露重,还不多加件衣服?”
林无霜却眼睛亮亮地问:“刚刚那个就是顾侯爷,对吗?”
“表姐,你现在就是莺莺,”她思维继续发散,“侯爷就是张生——别瞪我表姐,我会帮你们保密的!”
林重寒不理她。
等到林无霜脱掉衣物上榻,她仍旧窝在暖和的被子里叽叽喳喳、喋喋不休,谋划着要怎么帮助自己的表姐获得真爱。
——结果说着说着,她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颜,林重寒莞尔一笑。
此时外面院子里突然有异动,林重寒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猫,她走过去打开门,发现庭院内多出块拳头大的石头。
她走上前捡起石头,发现它被一张纸包着,林重寒打开纸一看,发现上面用炭笔画了个小人。
小人后背背着荆条,双手举起一碗酒酿圆子,神情可怜兮兮像在求饶,旁边写着八个字:“负荆请罪,郡主大量。”
林重寒没绷住,抿唇一笑。
第二十四章 家信【三更】
秋三季匆忙从毫州出发,一路历经不少坎坷波折,才终于到达钱塘府的地界。
他坐在驴车上重重松了口气,遥遥望向不断在倒退的景物,想起自己一路上看到的画面,心中有苦难言。
他原本以为方家只是在毫州称霸,没想到,整个安庆府竟然都被笼罩在方家的阴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