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熠父亲早亡,他母亲对他非常的严苛,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的生活,除了睡觉,每一分钟都被严苛的规划好了该做的事情。
我听他提起过一件事,是在他高中的时候,他翘了晚上的基金课,和班里的男生一起去看一场世界杯球赛,隔天回去的时候,他母亲将他带到墓园,让他在他父亲的墓前跪了一整天,直到他说我错了才能站起来回家。
他一直跪到脱水晕过去,也没说出那句我错了。
然而这只是他生活中很寻常的日常。
生活中日积月累的压力令人爆发,他到大学的时候,和他母亲闹翻,那时候的他,吸烟喝酒逃课夜不归宿,有次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坐在网吧里,每个人都戴着耳机骂骂咧咧的在打游戏,他连电脑都没开,就坐在那里,叼着烟,眼睫下垂。
那样那样的寂寥。
他并不堕落,他只是需要一个堕落的环境来和他的母亲宣战。
我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过他的。
那天他帮我一起收拾完满地狼藉,又陪着我一起去校外拿早餐,他含着笑和我说:「我听说过你。」
我像竖起满身刺的刺猬,问他:「听说过我什么?一个被命运苛待的很可怜的人吗?」
「不,」他眼睛直直地望过来,探究中带着尘埃落定的感慨,最后也没说我在「听说」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没理他。
后来不知道我在哪里激起了他对我的兴趣,他每天早上陪我去取早餐,再一间一间教室的送,中午陪我去取快递,晚上送我去家教对象的家,或者是送我去餐厅。
我从来没有理过他,我很忙,没有时间风花雪月。
但是有一天晚上,很大很大的滂沱大雨,我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手里撑着一把很大的黑伞,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伞上,然后顺着伞沿往下落,汇集在地上的水洼中,餐厅的灯光碎在其中,他的眉眼在黑伞下仰起,英俊的不可思议,他笑,说:「就知道你没带伞,我来接你回去。」
请原谅我,我长到那么大,那是第一次,有人等我,有人接我,有人说:「我就知道你没带伞。」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下雨天,一到下雨天,校门外都是家长,来接他们没带伞的孩子,只有我,永远不会有人接我,我会冒着雨一路跑回去,然后听孤儿院的院长抱怨我为什么又没带伞,因为衣服淋湿了要洗,感冒了要花钱买药。
我是一个麻烦。
那天我看着宋熠,眼睛一眨,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其实很少哭的,真的,因为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流泪是没用的,也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可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那样不能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他其实很有钱,看得出家世很好,但他从来不会阻拦我去工作,还是会一直送我接我。我之前一直很感激他,因为他维持我所剩无几的尊严,直到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和我他要规划我们的未来,想和我结婚,他要带我,回去见他的母亲。
这才是我苦难人生的开端。
3
为了见他的母亲,给他母亲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紧张。
我甚至斥巨资 46.87 元买了一本《当你第一次去你男朋友家,你必须注意的 100 件事》,看完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这本书太贵了。和宋熠抱怨的时候他笑,伸手点上我的鼻子,说我:「你啊,改名叫葛朗台算了。」
我傻乎乎地笑起来。
后来在他家那个金碧辉煌的客厅,我印象中我似乎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忐忑不安暗暗期待的「阿姨您好」,一句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阿姨再见」。
他母亲坐在真皮沙发上,只在进门的时候上下打量我两眼,然后全程没看过我,宋熠一直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介绍我给他的母亲,对话大致如下:
「她父母做什么的?」
「她是孤儿。」
「那你带她来见我做什么?」
「我准备娶她。」
「……你开什么玩笑?」
非常非常简短,大概只有十分钟不到,我像被剥光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样,但我强忍着,因为不想在他母亲面前失态。
从他家离开后,我仓皇地问他:「宋熠,怎么办啊,你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傻透了,他母亲对我那样的态度,我竟然还能问出这句话,简直愚不可及。
可宋熠很愉悦,他拉着我的手,嘴角是上扬的弧度,他说:「没事,我喜欢你就行了。」
后来在一个灿灿烈阳日,我去他在外租的房子找他,听见他打电话,他对他的朋友说:「她气疯了,带赵婧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气疯掉的,果然如此。」
话里的愉悦这样明显,掩饰不住。而在这之前,我每次想到他母亲对我的态度,都愁的睡不着觉。
原来,在他这里,这是一件这样令人愉悦的事。
初遇的时候,他曾经笑着和我说听说过我,但是没说在听说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现在我才懂了。
我是他的抽烟,我是他的喝酒,我是他的逃课,我是他的夜不归宿——我是他的堕落。
我是他和他母亲宣战的冲锋号。
我所有的不幸,所有的伤疤,被他鲜血淋漓的撕开暴晒在日光下,是他利用对抗母亲的筹码。
我就知道,我苦了二十年,命运怎么会那么好心的眷顾我。
这才是我生活的常态,我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回走,告诉自己,怎么能哭呢,它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亏待我。
而且等下我还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去给别人上家教课,怎么能哭呢?
你有时间哭吗?
后来快要毕业的时候,宋熠还是执迷不悟要娶我,他母亲来了一次我工作的餐厅。
她什么都没点,挑剔的在菜单上指指点点半天,大概都不合心意,最后只要了杯白开水,花两万块钱包了餐厅一个小时,要和我谈谈。
我坐在她对面,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说:
「对,我是孤儿,没人要的孤儿,我很庆幸国家的九年义务教育,让我在初中成绩卓越的情况下被保送到高中。」
「我领着国家最贫困资助生的资金养活自己,现在成年了,我可以自己赚钱养自己了。」
「我早上给人带早餐,中午给人拿快递,晚上给人当家教或者端盘子,在生活的间隙要努力学习,因为我还需要奖学金。」
「对,阿姨你看,你儿子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哦,对了,其实初中的时候我被人领养过,但是男主人经常对我动手动脚,我实在忍不了,一个花瓶砸碎在他脑袋上,给他开了瓢。后来女主人将我送到警察局,说我勾引她丈夫。」
「你要是现在去查我的档案,说不定还能查到我的案底呢。」
「你看你儿子喜欢的人,贫穷、粗鲁、暴力、庸俗、下三烂、小市民、贪财,您现在是不是非常愤怒?」
最后我缓缓笑起来,擦干净手站起来看向脸色惨白的宋熠,无声的笑,用力地笑,我无声地用口型问他:「你开不开心?」
开不开心?我将自己的卑劣凄惨绝望撕开在你母亲面前,完成你报复反抗的最后一步。
你开不开心?
应该是开心的,毕竟你对我的那些温柔,那些迁就,那些温暖的守候和等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我让你如愿以偿。
4
宋熠疯狂地找我和我道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漆黑的夜里,狂风暴雨,他被我关在门外,死死地用脚抵住门,一脸苍白地问我:「对不起,对不起,赵婧,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我笑起来了,拿一个碗将他砸的头破血流,然后我朝他伸出手,和他说:「给我 46.87 元,我就原谅你了。」
他明显怔愣,血顺着脑门流进眼睛里,猩红一片,他傻呆呆地望着我,下意识的反问:「什……什么?」
「46.87 元,《当你第一次去你男朋友家,你必须注意的 100 件事》,把这本书的钱给我,我们两清了,你走吧。」
我想他脑门流着血淋着雨失魂落魄离开的时候,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执着于这 46.87 元。因为在每个翻来覆去痛彻心扉睡不着觉的晚上,我都是在摸着自己隐痛的心脏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本书太贵了,所以我才会这样撕心裂肺辗转反侧,46.87 元,真是一笔巨款。
这样一笔巨款,如果不要回来的话,我这个心痛还要多久才能好呢?
后面的事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很久之后听说,因为我的这件事,宋熠母亲做了退步,两人的关系僵持一年后竟然缓和了。
命运是怎样厚待旁人,就是怎样苛待我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生下霄霄了。
我是和宋熠分开后不久发现自己怀孕的,我当然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知道怀孕后我就买了堕胎药。
医院实在太贵了,我去不起,诊所中的堕胎药,论单颗卖的话只要三块五一粒,我买了两粒。
无良诊所的无良药厂商,不知道是不是药过期了,我落红三天,霄霄坚韧不拔的固守在我的子宫里,最后一天我躺在床上流了一天的泪,最后在深夜,我决定生下他。
六年后的赵婧一定会狠狠骂死做这个决定的赵婧,因为这个决定,让她在未来六年过的生不如死。
但是我原谅她,原谅当年那个孤立无援、孑然一身、仓皇失措、痛苦不堪的赵婧,她爱宋熠,尽管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那些做戏的好确确实实是存在过的,那些心动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过的,那些温暖也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她在一瞬间被上头的爱情冲昏了理智,在一瞬间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拥有一个能一直陪伴她的家人,我理解她,并且原谅她。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怀着孕完成了毕业答辩,快要生产的时候我才回到原来的孤儿院。
院长看着大腹便便的我没有惊讶,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最后长叹一口气。
初中那年,我把领养我的那个意欲强奸我的男主人脑袋敲破后,院长去警局赎我,我当时被男主人妻子打得浑身青紫,衣衫不整地站在警察局的灯光下无所遁形,尤其这个女人还拉扯我的头发污蔑我是故意勾引她老公,我只觉得羞耻,然而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一言不发。
直到院长来了我才开始哭,她将我护在身后,唯唯诺诺的和那个女人道歉。
最后善了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指着我骂:「不学好的小妖精胚子,以后一定未婚先孕,让男人玩够了再抛弃,不自重不自爱的狐狸精。」
我当时想的是:我才不会,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要考到最好的学校去,要有最好的工作,赚最多的钱。
7 年后我大学毕业,挺着大肚子回到孤儿院,和院长四目相对。
只觉得一语成谶。
这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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