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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狠狠一颤，脚步每上前一步，都觉沉重万分。
“岁宁。”他轻唤一声。
可那背影只是顿了一顿，并未回头。
谢长舟走到跟前，彻底看清眼前女子容貌时，心中惊喜万分。
他轻轻拉住岁宁的手，可岁宁却触电一般缩回手，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是何人？”
谢长舟浑身一震，心却一下沉入谷底。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道：“岁宁，你不记得我了？”
岁宁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岁宁又是何人？”
果真，正如孟婆所言，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无论人，还是妖，记忆总是有限度的。
人可以记住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可若是经逾百年，也会逐渐忘记，妖亦是如此。
凡间一日，黄泉三年，如此算来，岁宁在黄泉已经徘徊上万年了。
许多事，她已然忘却，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记得了。
谢长舟紧攥住双手，生怕自己太激动会吓到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才道：“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岁宁愣了愣，摇头。
“既然你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为何要苦守在此？”谢长舟又问。
岁宁冲他浅浅一笑：“我在等南星。”
谢长舟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会儿，他才敛住心神，抓住岁宁的肩头：“岁宁，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是南星啊！”
闻言，岁宁看向他，眼神细细从他脸上扫过，眼神却无丝毫波动。
良久，她收回眼神，有些懊恼道：“时间太久了，我已不记得南星的模样了。”
“你怎么能不记得我的模样，你仔细想想，我就是南星，你一直在等的南星！”谢长舟不由红了眼，有些激动。
岁宁有些莫名，看着谢长舟却是摇头：“你不是南星，南星像月亮一般温柔，他看我的眼神像天边星辰，璀璨夺目。”
谢长舟有一瞬间的无力，他找她都要找疯了，哪顾得柔情似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挤出一个笑来：“我不是南星，但我是谢长舟，你记得吗？”
“谢，决，明。”岁宁缓缓念着这个名字，身体僵了一瞬，许久她才点点头，可眼中却划过一抹痛苦。
谢长舟一喜：“记得就好。”
可岁宁推开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但你不是谢长舟。”
“我如何不是谢长舟？你不记得我了吗？”他眼中希冀。
岁宁却是又点头：“我记得他，虽然我已忘了他的容貌，可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从不会待我如此温言悦色。”
他从不曾待她温言悦色。


======第十六章 天命======
有一瞬，谢长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混账过。
背信忘誓是他，愚蠢顽固是他，自私冷漠也是他。
他自问心怀苍生，得行大道，可原来，他却只懂如何伤害自己挚爱之人。
谢长舟忽然抓住岁宁的手：“你不记得也无事，我带你走！我们回家，我都可以细细说与你听。”
岁宁甩开他的手，愠怒：“我还要等南星！他是凡人，千年一转世，我很快就能等到他了。”
不知怎么，谢长舟心口只觉心酸。
这黄泉百里，万鬼横行，她又孤苦万年在此等他归来。
等到她把自己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他的名字。
等到她把他的模样都忘了，却还执着地念着路南星的好。
等到她把时间都忘了，却还不知春秋地一直枯等。
他红了眼眶，轻轻将岁宁搂进怀中：“岁宁，跟我走吧，我知道南星在哪里。”
岁宁身子一愣，没有推开他，却问得小心翼翼：“你真的能找到南星吗？”
“嗯。”谢长舟拉着她起身，牵着她往回走。
他们穿过人群，一如当年长安灯会，她拉着他越过人海轻吻他。
……
孟婆庄外，一盏孤灯亮起，四下无人，只孟婆孤身坐在庄外。
谢长舟Ns牵着岁宁上前：“仙者。”
孟婆回神，看了他一眼，又细细看了岁宁：“原来你便是他要寻的妻子，你在黄泉等了万年，也算是陪我最久的亡魂了。”
岁宁冲她微微笑道：“孟婆，我还未等到南星，是此人说要带我去寻他。”
孟婆看向谢长舟，眼中意味深长，顿时明了。
她亦心知谢长明此来所为何事，便冲岁宁道：“如此也好，你且在这等着，我与这位公子有事要说。”
岁宁点头，万年痴等中，她变得寡言，也变得有些木然。
庄内。
孟婆进门便直言道：“她如今不过一缕残魂，少了几魄，再无法修复，若你将她带回人间，她的寿命也极其有限。”
这样的结果，谢长舟心中是有数的，残魂返阳，乃逆天而行，最多只能陪他几月。
谢长舟眼神一暗，却是问：“若我陪她，一直留在黄泉，又如何？”
孟婆却是摇头：“你服下灭道丹，便应该知道，你已然没有转世来生，仅有的寿命虽有万年，可比起我黄泉永存之道，也不过沧海一粟。”
她顿了顿，又道：“若你们留在黄泉，也不过人间几年罢了，万年后你死了，便只有她一人留下，想必她又要等个万年，或者，等到最后，变成我黄泉一朵彼岸花。”
黄泉万年，只能伴着幽冥道上游魂黄沙。
虽是时光漫长，可正如孟婆所言，万年之后，他死了，那便又只剩得她孤身一人了。
如此，她便又等上万年甚至更久，他于心何忍。
谢长舟眼神一凛：“我想带她回人间，还请孟婆成全。”
孟婆轻叹一声，却是唏嘘：“残魂重返阳间乃逆天而行，我本不该相助，但她执念太深，入黄泉万年不愿轮回，何况她如今只剩残魂，轮回也只能再世投胎化狐。”
能活着便已是足够，其余的，谢长舟亦不敢奢望。
“多谢孟婆相助。”
踏出孟婆庄前，谢长舟分明听到孟婆嘱托：“你们时间有限，人妖殊途，天命并不同归，结局早已命中注定。”
何为命，何为因果？
为何世人皆道人妖殊途，若真能殊途同归亦未可知。
谢长舟暗暗攥拳，他舍仙途，废转世，偏要同天命一争！
就如当年岁宁所言，偏要与他殊途同归。
那如今，他亦以命相陪！


======第十七章 人间四月======
从孟婆庄出来，谢长舟便见岁宁在庄前那盏孤灯之下。
她微垂着头，看着脚边一朵彼岸花出神。
“在做什么？”谢长舟上前问她。
岁宁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忧思：“我听这黄泉之人说，孟婆庄前这盏孤灯亮了数万年，只为等一不归之人。”
谢长舟微微皱眉，脚步停在她跟前，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怎知那人不会归来？”
她愣愣摇头：“孟婆等的人不会来，我等的那人也不曾来，不然这八百里黄泉也不会种满彼岸花，这彼岸花乃相思之花，只有彻骨相思才能种得一朵。”
彼岸花开，叶落归尘，彼岸花谢，叶现春来。
花叶永不见，至此最相思。
谢长舟俯身，将脚边那朵彼岸花摘下，轻轻放到她手心：“你等的人，他在。”
岁宁不解其意，只觉眼前人莫名有些熟悉。
只是记忆已然太过久远，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
虽说谢长舟在黄泉十年，可于人间来说，不过过去几日罢了。
重返凡间，岁宁有些恍然。
她看着脚下涂山大地虽觉亲切，却已然记不起在这里的千万年光阴。
“你说，我从前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岁宁问一旁的谢长舟。
谢长舟眼神灼灼地看着她，认真道：“你叫岁宁，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勇敢的女子。”
岁宁听罢，却笑了：“我乃狐妖，并非寻常女子。”
有一瞬，谢长舟很想说，明明你也是我的妻子，在我眼中，你只是一寻常姑娘。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岁宁听不懂。
其实，有时忘却亦是恩典，起码此刻，他们还能如此和谐共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岁宁又问他。

谢长舟一愣：“谢长舟。”
可岁宁却是蹙眉：“你才不是他，他对我一向很凶，冷冷淡淡，恨不得躲着我才好。”
万年光阴，她忘了所有，可唯独没有忘记路南星和谢长舟对她的态度。
她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了当初谢长舟是如何要了她的性命，可总记得，谢长舟对她的冷漠。
谢长舟苦笑一声：“那从今日起，你便当他回心转意，肯对你好了。”
岁宁怔怔不语，可看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奇怪。
谢长舟只得拉着她往山上走，她现在一无妖丹，二无全魄，只剩真身还在，能使用的妖力极是有限。
行至半路，眼前豁然出现一片梨林，树上开满梨花，雪白艳璨，煞是好看。
岁宁眼前一亮，跑上前，她青衫略过，带下一阵微风，几朵梨花落在她裙角发梢。
她指着这片梨林，笑得十分灿烂：“人间四月，如何这梨花还未曾谢？我倒觉得万分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当年路南星在此为她种下半山梨林，由她施法，这梨林万年不谢。
谢长舟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青衫翩然，梨落如雪，回眸倾世，一笑乱心。
他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悾悾”直跳，如少年情动。
失而复得，真好，却又无比悲凉。
万年时光，等待很漫长，可比上时光的漫漫长河，亦不过弹指一瞬。
他是要永寂之人，而岁宁会重入轮回，生生世世受轮回之苦。
谢长舟唯一能做，又想做之事，便是助她轮转万世，修回残魄，最后得道飞仙。
“岁宁，我们回家。”他笑着唤她。
岁宁一时恍了神，只觉这声格外耳熟：“你知道吗？南星从前也这般叫我。”
她眼中万般怀念，落在谢长舟眼中，只觉苦涩。


======第十八章 一柄长剑======
还未走到洞府，就远远听见打斗声传来。
“你这狐妖，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今日便为民除害！”谢长吟怒道。
而后赤珠大叫一声，忙道：“你这道士好生不讲道理，我说了剖心之事与我无关！”
谢长舟神色一紧，忙上前，就见赤珠与谢长吟正大打出手，赤珠修为尚浅，明显打不过。
他施法将二人隔开：“住手！”
谢长吟这才收了剑，可脸色仍旧不好：“师兄，太华城近日传有狐妖剖心，定是这妖孽所为！”
赤珠矢口否认：“你要我说多少遍，与我无关！”
“你这妖孽说的话如何可信！”谢长吟并不甘心。
在远处站了许久的岁宁这才缓缓走上前：“她既说不是她做的那便就不是她做的。”
“阿主！”赤珠看见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而一旁的谢长吟看了看岁宁，又将目光落到了谢长舟身上，脸色就更沉了一分。
只是岁宁愣愣看着眼前的赤珠，求救似的望向谢长舟。
谢长舟轻轻拉开赤珠：“她七魄不全，许多事都忘了，你莫惊她。”
赤珠一愣，这才缓缓放开了岁宁的手。
谢长舟将岁宁带回洞府，现下天色渐晚，他知岁宁一路奔波，早已累了，便让她先歇息。
他替岁宁掖好被子，刚要起身，却又被她拉住。
岁宁看着他，眼神灼灼：“明日我们可以去找南星了吗？”
谢长舟点点头，温柔地将她的被子重新掖好，温声道：“等你休息好，我们就去找他。”
岁宁这才安心，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谢长舟才从洞中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刚走出洞府，之间一柄长剑横在眼前。
他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谢长吟，眼中透出些许无奈：“长吟，我这劫是渡不了了，你回去吧。”
可谢长吟巍然不动，眼中隐隐有怒：“渡不过劫，反倒要助纣为虐了吗？师兄，那是妖！”
妖如何，人如何？不都是苍生万物其中一粟？
谢长舟透过他，仿若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他伸手拍了拍谢长吟的肩，语气沉重：“我们从一开始便错了，我们不是要除妖卫道，道者，当怀苍生，除恶扬善方是我辈大责。”
谢长吟微愣了一下，良久才道：“妖不就是恶吗？”
“明日我们去城中查探剖心之事，真相未明之前，我不许你抱着偏见对任何人出手。”谢长舟抬眼望天，晴月万里，星斗未明。
……
一夜未眠，谢长舟望了一宿的月亮，心中却从未如此安宁过。
前世，他是南星之时，常和岁宁一起坐在夜色中仰望星空。
时常看着看着，岁宁便会困得在他怀里睡着。
后来岁宁离去的几年中，他也经常一人看着夜空，心里却是空荡荡的。
只有今日，他觉得安心，最爱的人就在身后睡着，而他还剩万年时光去守着她。
破晓天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谢长舟的肩头。
他微微转头，看见岁宁在对他笑。
“仙师，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南星？”
谢长舟回以一笑，却问：“为何叫我仙师，不是说了，我叫谢长舟吗？”
岁宁执着地摇摇头：“谢长舟很凶的，可仙师你一点也不凶，我还是不习惯将你们二人混为一谈。”
他忍不住回想，从前他对她好像真的从未给过什么好脸色。
他暗暗叹息，更多却是无奈：“也好。”


======第十九章 太华城======
太华城中，近日狐妖剖心之事频发，城中人心惶惶。
“这都死了好几个人了，被剖心的可都是男人呐！”路边茶棚有人窃窃私语。
身边的百姓也连连点头：“肯定是被狐妖魅了心神，这才惨遭杀害的！”
“这些妖孽呀，真该死，几年前咱们上涂山围剿妖孽，就该一网打尽，不留活口的！”
……
听着百姓议论纷纷，谢长舟却是先沉了脸。
当年涂山围剿，死的妖怪，不过都是些法术低微，却从未做过恶事的小妖，何其无辜。
他侧目看了看一旁的岁宁，神色毫无波动，显然也是记不清了。
“我们不是来找南星的吗？怎么还要带着你师弟？”岁宁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
而她身后的谢长吟拿着一把剑，死死盯着她，倒像是生怕她去做什么坏事一般。
谢长舟只得宽慰道：“最近城中有妖物作乱，我们正好顺路，就帮忙查探一番，不然这城里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本以为岁宁会有些不愿意，可她想也不想就点头。
“那一定要帮，南星从前也爱如此行侠仗义，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岁宁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只谢长吟一路上一言不发，带着两人到了一农家。
大门敞开着，三人还未进门就闻到里面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进门便看见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谢长吟这才道：“这里住着一个屠户，昨天晚上被狐妖剖了心，尸首已经被衙门抬走了。”
岁宁却不由皱眉道：“如何被剖心便是我们狐妖所为？”
谢长吟看了一眼岁宁，语气不善：“这屋子里有妖气，床褥之上还有狐狸毛，不是狐妖是什么？”
若是一桩事，还或许是巧合，可是城中近日已经是发生了好几起了。
岁宁走进屋子，细细看了看，确如谢长吟所言，房间内妖气虽不重，可确实是狐妖的气息，床褥之上还有狐狸毛。
只是那毛色发暗，有些不同寻常。
谢长舟显然也发现了一些不对，捻起一撮狐狸毛，皱眉道：“不对，这是死狐狸毛，活狐的皮毛要更光泽细软些。”
可若是死狐狸的话，又如何能做恶？
“兴许那狐狸是病了，以人心来治病呢？”谢长吟显然有些不赞同。
一旁的岁宁这才开口：“这不是妖做的，是人所为。”
此言一出，谢长舟和谢长吟都震惊不已。
人剖人心之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骇人听闻。
没等谢长吟开口反驳，岁宁又接着道：“此间妖气并不纯正，非我狐族，这皮毛也确实是死狐才有，况且，人心多用来永葆青春，变幻美貌，我狐族根本不用。”
凡是修炼成人的狐狸，女子多美艳媚人，并不须人心驻颜。
此言一出，谢长舟眉头紧锁：“那你如何知道是人所为？可能找到此人？”
“闻出来的啊，此间虽有妖气，可妖气中混着人间女子的味道，循着味道便能找到。”岁宁理所当然道。
虽说她如今修为浅薄，可作为一只九尾狐，狐狸的嗅觉仍要比人灵敏数倍。
谢长吟眸色一紧：“还请岁宁姑娘带路，不能再让此人再作祟害人！”
岁宁点头，循着味道一路出门向北，最后停在一所大宅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