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我爹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跑来找我们。
我娘坐在厅堂刺绣,姿态娴熟。
我坐在院子里,膝盖上放着簸箕,一边剥玉米,一边喂鸡。
——「钱呢?」我问。
——「说钱多见外!」我爹看我一眼,继而对我娘说,「白苏,我娶胡家千金实乃迫不得已,多少个午夜梦回,我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你家夫人是猪吗?你梦里叫其他女人,她听不见?」我笑出声来。
我爹哽住了,皱眉。
——「白苏,这小兔崽子是谁的种?怎如此没有教养?!」
——「当然是渣滓的!我是有爹生,没爹养……我爹是个嫌贫爱富,趋炎附势,过河拆桥,还始乱终弃的渣!」
我瞪着我爹,我爹再次被我哽住了。
我娘笑得柔情似水:
「聂郎,那是您的女儿,叫聂出晓。」
我爹:……
仿佛吃了一坨大便。
余下的话说得磕磕碜碜,大意是:
我娘带着我不容易,他好不容易说服聂夫人,愿意把我们接去侍郎府,从此,不说大富大贵,好歹吃穿不愁。
等日子久了,还能给我娘一个名分。
我娘上辈子就是被这个骗了,这会儿笑了笑,继续上辈子的人设,含情脉脉点头。
我另有任务,大声喊了句:
「娘!你别听他的!他肯定想把我们关起来!」
之后,便一口一个:
「死渣男,还钱!」
「还钱!死渣男!」……
我爹像被人踩住小尾巴,生怕被左邻右舍听见,脸红脖子粗的,尖叫着:
「来人!来人!」
6
五六个家丁一拥而入。
显然是早已备好的人手,他们凶神恶煞,一进门就大步朝我走来。
我惊慌失措,站起来就打翻了簸箕,踢了凳子,散了玉米,撵着一群鸡,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母鸡扑腾着翅膀,院子里烟尘四起,鸡毛乱飞……
晾晒的干菜啊,衣服啊,哐哐落地……
鸡屎更是拉得到处都是……
一派乌烟瘴气!
我娘担心我,喊了句「出晓,小心」,起身时掉了刺绣,撞歪了桌子,打翻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
茶水流淌一地,污了刚绣了个鸟头的刺绣。
一炷香后,
院子里像被强盗抢劫过,我这才力竭,不小心被家丁抓住。
我爹气势汹汹走过来,扬起巴掌。
我娘及时喊了句:「聂郎!」
我鼓着眼睛狠狠瞪着我爹。
巴掌没有落下,我爹甩袖子:
「没规矩的小兔崽子!你就不配姓聂!以后跟你娘姓,姓白,明白了吗?」
我翻白眼。
谁想和你姓?渣滓!
7
户部侍郎姓胡,我爹作为上门女婿,自然住胡府。
侍郎千金,也就是我爹的现任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执鞭,直挺挺地站在二进门的院子里。
她的身后跟了七八个家丁,七八个丫鬟,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前世,
也在这个院子里,也是我们刚进门的时候,聂夫人一见到我娘就疯狂挥舞鞭子,专朝我娘脸上抽。
那天,我娘被毁了容,之后送到胡大人房里,做洗脚婢。
我娘身段好,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胡大人兴致来了的时候,会把她按到桌子上……丢到床上……捂着脸……
我娘的身上,永远是青一块紫一块,满是暴虐的痕迹。
聂夫人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右手猛然一挥!
长鞭在空中荡过,还未落到我娘脸上,我娘一把抓住鞭子,猛地一拽,再一个小擒拿,轻松夺下鞭子。
再然后,便是我娘的主场了!
「啪!」
「啪啪啪啪啪啪!」
她把鞭子挥得只剩残影,
鞭子落在我爹脸上,我爹脸上多条血痕,落在聂夫人脸上,聂夫人脸上多条血迹……
那两人抱着头在院子里乱窜,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我看着都痛。
痛快的痛。
「白苏,住手……」
「求求你,放过我们!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白苏,你要的银子,我会全部给你!还会补偿你!你要什么,你说!……」
我娘在意的是银子吗?
她在意的是一口气,是曾经被辜负,被侮辱,被肆虐,如今终于可以鞭打仇人快意!
院子里,
下人们不少,可他们慑于我娘的气势,无论男女,无一人敢上!
最有勇气,最有抉择的,不过偷偷溜走,奔去找侍郎府最大的主人。
片刻后,威严的声音响起——
「住手!」
8
是胡大人!
我对这个声音的熟悉程度,仅次于侍郎府两个小恶魔。
多少个夜里,我蹲在他的房门外。
最初,我听见我娘大声呼救,也跟着大声呼救,我拍着踹着他的房门,试图冲进去救我娘,可等待我的,永远是家丁捏着我的脖子,把我提走,丢进柴房。
后来,我娘的声音变成啜泣,她捂着嘴,不想被我听见。
我蹲在墙角,抱着双膝,明知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却除了哭,什么也做不到……
此刻,
我以为我娘会冲过去,连胡大人一起打,可她停下鞭子,施施然转身。
那一瞬,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花魁风采,我算是见识到了!
眸光流转间,
什么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什么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
胡大人已然失神。
「爹!」聂夫人几近嘶吼。
胡大人回过神来,这才把目光落在聂夫人和我爹身上。
这两人不光衣服被打得烂成一块块一缕缕,两张脸更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基本毁容。
胡大人吃惊,张了张嘴,正要吩咐什么——
我娘忽地朝他展颜一笑。
他瞬间又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咕噜咕噜吞了几口口水……
聂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顾不得脸上伤口还在哗哗流血,再次龇牙大喊:
「爹,你别被迷惑了!你女儿快死了!你到底管不管?」
胡大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这不中气十足嘛?来人,请郎中过来给小姐姑爷看看。」
继而笑眯眯对我娘说:
「请问这位美人是?为何在本官府上行凶?你可知,本官这女婿,也是朝廷命官,行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态度之好,和哄着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娘身姿妖娆,朝胡大人盈盈一拜:
「见过胡大人,小女子此次前来,是为追债。」
「多年前,聂书舟欠小女子 3000 两银,如今,他既是胡府乘龙快婿,请问这 3000 两银,是否由胡府偿还?」
胡大人沉浸在我娘那一低头的温柔里,眼睛里簇簇蓝光都快冒出烟了。
所谓「知父莫若女」,聂夫人岂会看不出胡大人心思,她眼珠子一转:
「爹,你别听她胡说!她是书舟买回来孝敬您的!没想到不懂规矩,仗着自己身手好,想敲咱们竹竿儿!」
这话说在胡大人心坎儿上,既然是买回来的,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他的眼睛一亮,摸着胡须,张口就是:
「既然不懂规矩,先送到柴房关几天,等学会规矩,再送到我房里。」
我娘很干脆地扔下鞭子,束手就擒。
9
半夜——
我被喧闹声吵醒。
京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大街小巷都是纷沓的脚步,有人举着火把到处跑,有人飞檐走壁,火光照亮半边天。
这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情形。
侍郎府的灯一盏盏亮起,家丁们纷纷跑出去打探情况。
「说是找人,一个姑娘,带着一个孩子。」?l
「城西失踪的,那院子……像被强盗洗劫过!」
「天子震怒!叫刑部、大理寺,还有京兆尹,联合办案,天亮之前,必须把人找回来!」……
侍郎府乱成一锅粥,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心头巨震!
「您老人家的后援,是那位?」
我下巴朝上,示意天子。
我娘笑而不语。
11
一炷香后,
侍郎府的重要人士,齐齐汇集在这间柴房。
我爹和聂夫人两张脑袋缠满白布,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像两个半成品的木乃伊。
我爹还在侥幸:「没准儿不是她们,这个白苏,就一幽州名妓,怎么可能惊动圣上?她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叫圣上给她主持公道了!何至于对着我,一口一个一千两!」
聂夫人:「就是!这么大阵仗,找这么两个东西,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依我看,定是宫里哪个嫔妃带着小皇子小公主跑了!」
胡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管这两人脸上有伤,啪啪两巴掌打过去。
「这些话,是你们能说的吗?!
一个姑娘,带一个孩子,城西失踪!我刚已经问了,她们也住城西!
我告诉你们,无论找的人是不是她们,就凭她们现在的特征,我们侍郎府,一个都逃不掉!
轻则强抢民女!重则……重则……」
后面的话,胡大人哆哆嗦嗦没说出口。
我爹吓得「噗通」跪下,一把抱住胡大人的腿: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您救救我!」
聂夫人跟着跪下:「爹,现在怎么办,您救救书舟!」
胡大人垂眸看了这两人一眼,脸上全是不耐,一脚踹翻我爹,急得在柴房团团转:
「现在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她们若真是圣上要的人,别说聂书舟,就连我这身官袍,怕都很难保住!」
我爹捂着刚被踹的地方,朝我娘看一眼,眸中闪过狠绝之色,跪行至胡大人脚旁。
「岳父大人,当今之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只要处理干净,我们就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胡大人脚步放缓,脸上露出思忖之色,显然动心了。
「来人……」
「砰!」
胡大人的声音被房顶垮塌的声音盖过。
柴房垮了一半,烟尘四起,房间里多了三个黑衣人,像传说中的……暗卫。
胡大人一瞬面如死灰:「你,你们是谁?」
他的话音落,外面又传来「砰」「砰」两声……
家丁们如鸟兽散,狂奔着喊着:
「大人,大人,不好了!」
「门被轰了!稀巴烂了!」
「好多官兵,呜,拦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