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讪地回了两句:「我也是上学的,这些事情我懂的。」
父亲神色更加严肃,眼睛湿润起来:「自从南京打起来,你一直病着,这些时候都是我教的你。」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是一个父亲心碎的流露。
「阿娟很聪明的,这些事情她也是可以知道的。」唐恪生还在为我辩护,他似乎是察觉什么了,忙不迭地否认自己的恋人已经死亡的事实。
他走到我旁边,将我冰凉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哈气让我的手暖和起来。
「现在不是纠结我身份的时候,现在我们的首要是任务是活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后边还有六个星期......」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闭嘴不言。
一直在角落里的士兵终于开口了,他洁白的牙齿与漆黑脸庞还有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我护送你们过去。」
他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良久,他用他满是泥土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女儿比你小些。」
我愣住了,在这个失去秩序与道德的时刻,他完全可以逃命的。
我问出了最蠢的一句话:「为什么?你不怕死么?」
他嗤笑了一声:「都是要死的,早晚罢了,你还小,以后的中国还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建设呢,我一个大老粗换一个文化人,值了!」
「你怎么笃定还会有以后的中国呢?」
「中国人杀不尽的,我不相信哪个中国人能在这样的屈辱之下,安然当着亡国奴!」他擦着自己的枪,数着为数不多的子弹。
不知哪里的广播响了,吱呀的声音在死亡的气息里显得刺耳极了。
广播里传出消息,日军已经打开了南京的大门,那群禽兽正在涌入这座古城。
南京彻底沦陷了。
此时,这座城市里有五十多万我百年前的同胞、我同血脉的族人。
即使我掌握了一些现代的科学技术、我提前预知了历史,但我也只是一个拥有预知功能的蝼蚁。
战争是一只巨大的车轮,蝼蚁也只是蝼蚁,心里的憋闷和无力感达到了顶峰。
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吱呀——」士兵打开地窖的门板,观察四周。
「走吧......」
04.
血腥味儿从打开的门板中吹过来,那个饱经沧桑的士兵回头看着我:「走吧小丫头。」
天色已经渐渐有泛白的征兆,我十分担心。
唐恪生最先上去,小心翼翼地拉着我,他乌黑的眼睛里映着问我的倒影。
那是一个名为于淑娟的少女长相,细长的眉眼,娟秀的鹅蛋脸。
如果她在我所在的时代,她应该不用躲在地窖里,而是灿烂的活在阳光之下。
接受别人对她相貌的赞美,探索这个无尽的世界。
可惜......她长在1937年的南京。
我走出地窖,在火光中与父母潜行在街道里,我时常被街边的死尸绊倒,我越来越麻木。
恐惧这种情绪在反复折磨我之后,让我变得有些无畏。
我踏着同胞的尸体奔向一个生的地方。
凄厉的女孩儿叫声划破夜空,我们躲在被烧过的断墙之下,通过砖缝看着那个少女尖叫求饶。
她的父亲怒气冲冲的护在女儿身前,「噗」一声,刺刀刺进中年男人的胸膛,他躺倒在地上的眼睛看向我。
血沫从嘴里喷涌而出,他挣扎了两下就停下了。
紧接着就是一家老小的哭嚎声和连续不断的「噗噗」声,我只是闭上了一会儿眼睛,这一家老小的男丁已经悉数躺在地上。
女人和少女被抓出来,一群日本士兵在撕扯她们的衣服,唐恪生上来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抚我的后背。
唐恪生也在发抖,但他仍然极力保持着镇定。
父亲抓住母亲抱在怀里,可我恨!我打心底里恨!
我甩开唐恪生的手准备硬碰硬,要出去的那一刻我迟疑了。
死谁不怕呢?况且我深知此刻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我咬着嘴唇看着前方,看着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她马上就要经历这世界最惨无人道的事情。
「啪——」一声枪响打断了恶行。
我顺着枪声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那个溃逃的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被火烧尽的二楼,居高临下冲着日本兵开枪。
面前的一小股日本兵冲向那个二楼,他挥挥手,微笑一下,远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
我跟着唐恪生冲出去,唐恪生抱住那个浑身赤裸的少女就往前冲。
我的身后响起粗狂的呼喊:「中国,万岁!」
一片密集的枪声过后,重归了寂静
我的眼泪狂飙,我知道那个老兵死掉了。
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兵死去了,死在了这片焦土里。
「快跑!」父亲一声低呼。
05.
不远处又出现了日本兵,我们慌不择路,躲在废墟里。
「这群人挡住了我们的必经之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去安全区了。」父亲低声向我们说话,我捂住救下少女的嘴。
她在抽泣,我担心抽泣声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妈妈则脱下自己的一件衣服,我们一人一件衣服凑出了一套可以暂时遮蔽她身躯的衣服。
我开始回忆我所知道的南京大屠杀。
法国传教会!对!
我记得幸存者采访中写道有几个幸存者是躲在了法国传教会里逃过一劫!
「去法国传教会,离这里最近!」我给出了清晰的方案。
唐恪生还在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阿娟就是懂的多。」
我躲开他炽热的眼神,帮着父亲把救来的少女背在背上。?ᒝ
我们趁着巡逻的士兵刚刚过去,再次冲进夜幕里。
我们刚翻过墙,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向我砍来,我躲闪不及,正要挨上这一刀,唐恪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翻了拿刀的人。
夜已经不那么深了,我看见唐恪生撞翻的人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
还未见人,我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香味。
她穿的旗袍图案鲜艳夺目,她的卷发放到现代也是时兴的,古朴像红砖一样的颜色的口红很是衬她雪白的肤色。
她很漂亮,有我羡慕的成熟女人的妩媚,但是我也知道她是个妓女。
她用浓重南京腔开始抱怨:「我还以为你们是日本人。」
唐恪生文质彬彬地道歉:「对不起,我们是进来避难的。我叫唐恪生,请问您贵姓?」
那女人挥挥手满不在乎:「小团圆,别跟我套近乎,赶紧走!人有个先来后到,你们别害我!」
小团圆插着腰看着我们,摆明了一副不坚持到底不罢休的泼妇样子。
见我们不动,她点上了细细的香烟,两只纤细的手指夹住细细的香烟:「我说,别在这里装,你们不能在这里!」
我父亲文质彬彬地走上前低声说:「小姐,国难当头,我们只是想暂时躲躲,我们可以给你钱的。」
见我父亲,小团圆眼睛一亮,那股风情妩媚的劲头从她的眼中迸射出来,她扭着水蛇腰向父亲走过去,用手勾勾他的眼镜:「哦呦,这个先生长得俊嘞。」
我父亲退后一步,还是那个挺拔模样:「但求你行个方便。」
小团圆杏眼一瞪,柳叶细眉一蹙:「我小团圆的价格,你掏不起的嘞。」
在场的人脸上都是一红,谁也没吭声,小团圆手里的刀慢慢转过来,又对着我们。
唐恪生显然看到了那把刀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把我拨在身后。
「砰砰砰——」门响了......
06.
小团圆转头就往传教会的后院跑,我们跟着她一起来到了传教会的地窖里。
这个地窖大得多,并且放着不少食物。
小团圆是十分不愿意的,但这时叫嚷无异于自杀,因此她忍下了这口气。
大概是外国国旗真的起了作用,在门即将被破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日语响起,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们......再次逃过一劫。
小团圆在地窖口瞄了一阵,又放声大骂了:「走!快点!」
「阿......阿圆......」虚弱的男声从那堆大包后边传来,我离的最近,伸头去看,小团圆一把推开我走进去,用完全不同的温柔声音应和:「我在这。」
我走进去看,一个满脸苍白却满头虚汗的男人,穿着寻常粗布衣裳,盖着破旧的棉被。
「水生,水生我在,你是要喝水嘛?」小团圆看着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说不出话来着急极了。
我父亲走上前,摸了摸额头,又抓着王水生的手诊了一会儿脉,沉吟道:「应该是感染引起的高烧,我这里有些退烧药。」
母亲递过去,王水生喝下药安稳了许多。
小团圆再不张扬跋扈了,对我们也柔和了许多。
我想这时应该天大亮了,门板的缝隙处透出了白光。
我们几个人就这么坐着,沉默不语。
我们救下的女孩儿缓过来,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自我介绍,她是胡灵,是个中学生。
胡灵惶恐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小团圆坐在木箱上嗤笑一声:「呦,这么大了还这么蠢,你看看,南京城都乱了!外边到处都是日本兵杀人,你还问什么时候出去。」
我母亲出口维护小团圆,小团圆竖起眼睛一瞪:「什么孩子,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接客了,没心眼怎么活!」
胡灵用轻蔑的眼神斜眼看了小团圆一眼,只这一眼,小团圆怒火中烧,站起来抽了胡灵一巴掌:「你拿那种眼神看谁呢?!」?ł
两人揪着头发滚在一起,胡灵怎么能是小团圆的对手了,胡灵很快就被挠了一个满脸花。
我心烦意乱大喊:「别吵了,把日本兵引来了都得死!现在日本兵正屠城呢!」
胡灵松了手放声大哭,哭她死去的亲人,哭她倒霉的命运。
父亲走过来,面色微冷对小团圆说:「他再不手术就要死在这里了,他已经高烧昏迷了。」
小团圆慌了神,扑到王水生身上,低声呼唤他的名字,但王水生紧闭双眼,没有回应。
小团圆喊了一阵,忽然站起来,咬了咬牙:「我要去安全区找医生。」
「你疯了!今天是南京陷落第一天,是大屠杀最暴烈的时候,你这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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