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去死?!」
是我妈的一个口头禅。
仅限于跟我说话的时候。
那个在外文质彬彬,甚至有些高雅的祁秀之,在我面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记不清,她到底问过我多少次,我怎么不去死。
有时候,是因为我做错了事。
比如,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她绝不会看到我手上流血的伤口,而是会破口大骂:「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你怎么不去死?」
有时候,是因为我不符合她的期待。
比如,过年的时候,13 岁的我,无法在亲朋好友面前完整背诵元素周期表。
她会当场露出惯常的冷笑:「我怎么会生出这么笨的孩子,比猪还不如。」
然后在亲朋好友都离开之后,兜头给我一巴掌:「这么蠢,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但大部分时候,她这么说,单纯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比如,她下班回家,我恰巧在看电视。
她会突然暴怒冲过来关掉电视,然后歇斯底里地将我暴打一顿:「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看你妈看,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不管我是在吃饭、睡觉、学习,不管我表现得好还是差,我妈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骂我去死的理由,然后用各种她能想到的方式花样创新地来折磨我。
在我的家里,我是不能笑的,每当我稍微流露出一点开心的苗头,就会被我妈无情地掐灭。
我开心、高兴,对我妈来说,简直就像大逆不道一样,令她不能忍受。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几乎很少见到我妈能像一个正常的妈妈那样,对孩子和颜悦色。
她对我总是皱着眉头、抿着唇角,她的胸腔内似乎蕴藏着巨大的火药,稍有一丝火星,便要将我和她一起炸飞。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在书上读到关于母亲,母爱的描写,我的内心,总是充满困惑。
妈妈,不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吗?
但为什么我的妈妈,对我却仿佛对待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样呢?
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妈妈就是全世界。
承认最爱的妈妈不爱你,就等于承认这个世界不爱你。
那个时候,我拼命地给我妈找理由,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痛苦了。
就像局外人无数次跟我强调的那样:「你妈那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她就你这一个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阿姨充满同情的跟我说,「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你是个好孩子,要体谅她。」
这个阿姨说的那件事,令我恍然大悟。
那件事,指的是我弟弟 4 岁那年,被车撞死的事情。
我仔细在记忆中翻检,终于发现,我妈的确是从我弟弟死了之后,才开始频繁对我说这句话,并对我极其不耐烦的。
在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妈对我,虽然不如对弟弟那么无微不至,但是她总归还是会对我笑,也允许我笑的。
是啊,这天底下的妈妈,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我亲爱的妈妈,她只是因为太痛苦了,无法排遣我弟弟离开的痛苦,所以才会把她的痛苦倾注到我的身上。
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我理所应当承受这一切。
此后,每当我面对我妈加诸我身上的痛苦之时,我都这么安慰自己,慢慢地,获得了平静。
我爱妈妈,我愿意做她的出气筒。
她呀,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3.
审讯室里的强光灯打在我脸上。
视野里白茫茫的,如同我贫瘠的人生。
小的时候,我有很多奇思妙想。
总觉着长大了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谁能想到的呢,我人生的归途,会是黑暗的审讯室和白惨惨的强光灯。
不过,似乎也不错呢。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对面的警察问我:「有人匿名举报你杀了 16 个人。」
我点头,指指他手头那一摞材料:「是我举报的,那摞材料,都是我写的。」
「写的不错吧?写了好几年呢,本来我是想整理出书的,小时候,我还曾经梦想着成为一个作家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但对面的警官显然不觉得这很好笑。
他严肃地看着我:「你杀的第一个人,叫李山东?」
即使事隔多年,提起这个名字,我还是生理性地反胃。
我嫌恶地皱着眉头,然后摇了摇头:「他算不上是人,最多算个畜生。」
警察继续说:「调查显示,这个人是你的继父。」
哦,对,他是我的继父。
关于我为什么要杀掉他,那可真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不过这一切还是要从我妈讲起,从我妈给我生的那个弟弟讲起。
4.
我还记得我弟弟小春的模样。
我 8 岁的时候,他出生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他的到来,一度解放了我的童年,所以我非常的喜欢他。
我记得,在他出生前,我妈总是逼我做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四、五岁的年纪,我只想跟别的小朋友一起在外头撒欢。
但却被我妈拘在家里背《唐诗三百首》。
我不想背,想出去玩。
我妈大发雷霆:「玩什么玩?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受了你奶家多少窝囊气,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
我妈的样子像童话里的老巫婆,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妈又吼:「哭什么哭?今天背不下来这十首诗,晚上不准吃饭!」
啪嗒,门被关上了。
我哭到声嘶力竭,我妈始终没有开门。
后来,我在抽抽噎噎中,对着那扇关闭的门,背下十首诗。
当第十首诗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门开了。
一个馒头被丢进来,伴随着我妈冷冷的声音。
「记住,每天十首诗,背不下来,别想吃饭,背的慢了,赶不上饭点,就只有馒头吃。」
我又饿又渴,抓起馒头塞进嘴里就吃。
可那馒头又冷又硬,我咬了一大口根本咽不下去。
我问我妈要水喝,我妈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倒了杯凉水。
数九的天里,凉馒头就着凉水,让我最终上吐下泻。
高烧三天之后,我再也不敢对我妈说不,每天都老老实实在家背诗。
那年春节,我在奶奶家的年夜饭上贡献了压轴节目,唐诗百首连背。
我妈收获了大家高度赞誉:「不愧是当老师的,教孩子就是有一手。」
我妈眉开眼笑,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还是有一些聪明劲的。」
在我妈的注视下,我不自觉挺直了胸膛,甚至感觉胸口都热热的。
小小的我第一次感到,原来被妈妈喜欢、欣赏、期待、鼓励,竟然这么美妙。
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妈破天荒地头一次亲了我的脸。
她说:「闺女,你可真给妈妈长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女孩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比你婶婶家那个小畜生强。」
从那之后,我妈似乎找到了在我奶奶家族中,证明她自己价值的方式。
她执着地要向世人证明,她的女儿我是一个天才。
英语、数学、钢琴......各种课程成了我生活的主流。
我并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
当那么多课程如山一样像我压来时,我很快暴露了自己普通的资质。
而婶婶家的堂弟虽然不会背那么多唐诗,但是英语、数学都比我厉害。
大人出一道鸡兔同笼的题,我常常还在思索题意,而堂弟已经将答案脱口而出。
每每这时,我妈就会对我露出深深的失望。
她依旧对我笑,却是一种无奈的冷笑:「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即使我年纪小,我也知道,我辜负了妈妈对我的期望。
无法响应这份期望的痛苦,让我的内心既空虚又难过,仿佛破了一个洞。
妈妈失望的眼神与叹息,像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不能成为妈妈的骄傲的我,是多么无能与该死呀,似乎都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停地鞭策自己,紧紧地在婶婶家的弟弟后面追赶,只为了能让妈妈对我真心地笑上一笑。
每次家族聚会前,我都会焦虑到失眠。
因为一旦比不过堂弟,我就要面对我妈如同冰山一样的态度。
往往一连好几个礼拜,她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么,对她来说,仿佛我都是不存在的。
她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的吃喝,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大发雷霆:「艹你妈!我这么辛辛苦苦有屁用,丈夫是个废物,孩子是个智障,活着他妈有什么意思!」
在我没有学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这些词语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亲自教会了我这些词的意思。
我瑟瑟发抖,却不敢哭,因为哭出来,就会面对她更大的责骂。
我只感觉家里的空气是稀薄的,随时随地,我都有可能因为喘不上气而翻肚皮死掉。
直到我下一次,赢过我堂弟。
我又重新变成我妈的好女儿,是她的骄傲与依靠。
然后周而复始。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妈不再关心我是不是比堂弟聪明了。
有一天,我数学考了 100 分,而堂弟只考了 98。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向我妈报告这个好消息。
但是我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阳阳,你就要有弟弟了,你开不开心?」
她甚至还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她的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表情。
我的手,软软地贴在妈妈的肚子上,那种温柔的触感,让我误以为我妈此刻的温柔,是对我一个人的。
「弟弟真好,弟弟让妈妈变温柔了。」
那个时候,我这样想着,天真地向我妈点头:「开心。」
我妈满意地摸了摸我的头:「阳阳是姐姐,以后可一定要对弟弟好哦。」
我的弟弟,虽然他还没出生,但已经获得了妈妈全部的温柔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