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千林君青衣白发淡成一道虚影，他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抬袖擦去唇边血迹，挑起眼看向挡在他面前的蛇君，恨声道，“亏你是堂堂蛇君，竟然……咳咳，帮衬这些无耻的凡人，甚至不惜跟同族反目！”
柳妄之衣冠整齐如初，他抬手用指腹抹去唇边血迹，捏着手中那枚反骨，目无波澜地注视着他：“无论是人是蛇，造下业果自当偿还。本君知你冤屈，便不追究你祸害林秀村两代人之事，如今仇也报了，你若再执着下去，自食恶果的终将是你自己。”
“我有什么错！”千林君的目光巡视过那些村民，清秀的面庞因恨意狰狞，“当初我一腔赤诚，爱他们，护他们，教他们生存之道。但他们的祖辈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待我的？！”
“他们不仅害我修为一朝尽废，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雷火焚烧还见死不救！甚至怕我报复，将我困在那石山里活活枯亡，然后扒我鳞片，抽我蛇骨，还妄图囚禁我直至灰飞烟灭！”
“我不甘，我不甘啊！”千林君扭曲的五官里淌下血泪，抬手指着村民们，仿若声声泣血，“凭什么他们能无事发生似的一代代繁衍下去，而我却只剩一缕残魂，被所有后人遗忘？敢问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后两辈的村民们根本不知当年后山发生的恩怨，见那妖物怒不可遏的控诉着他们，一个个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我轻轻抿唇，思忖片刻后迈步走到柳妄之身边，朝千林君拱手鞠躬，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跪了下来。
柳妄之蹙起俊眉，对我的行为不解。
千林君安静下来，垂眸看着我冷笑：“是你，白家的女儿。”
“是，我是白家的后人。”我伏在地上并未起身，声音平和道，“当年都怪我家祖父一时大意，才把您即将渡劫的消息透露给当时的那些村民，也因为他的一念之差，最终酿成了一场大祸。如今斯人已逝，我只能代他向您磕头赎罪，希望您宽宏大量，放下当年恩怨，早日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说着额头嗑地，朝着他规规整整的拜了三下。
“呵，白翰林曾是我信任的朋友，可偏偏最信任的朋友，成为了这场悲剧的刽子手！”千林君怒道，“他死了倒是安宁了，那我呢？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又如何去接受这场背叛！？”
本是希望他看在我诚心道歉的份上，能够平息多年来积压的怒火，听到这话，我伏在地上浑身一颤，竟一时哑口无言。
“水云君……水云君啊……”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老村长在我爸的搀扶下，带领着村里幸存的几个老一辈，颤颤巍巍地蹒跚而来。
“是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千林君浑身眼见着又冒起黑气，他抬手指着村长，浑身都因温怒而颤抖，“都是你恩将仇报，酿成了所有的悲剧！你这个贪婪丑恶的凡人，怎么还有脸去给我供奉！”
说着他扬手挥出一道黑气，却被柳妄之淡然拦截，只好冷哼一声，恨恨拂袖以示不满。
“息怒……求您息怒……”村长走上前来，慢慢跪在了我身边，跟我一同伏在地上，哀声说到，“当年都是我一念之差，才害了您遭逢此难。可您有所不知，每次我看到村里有同胞因当年之事遭逢报复，我的内心无尽煎熬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时，那种绝望和痛苦有多么的折磨。”
“哼，我当年好好儿对你们，你们却因私念害了我一生。如今你倒好意思跟我说，你看着他们受苦自己内心煎熬？”千林君咬牙切齿的看着他，冷道，“简直无耻至极！”
“是……是我的错，当年的私念并没让我如意，反而折磨了我半辈子，令我余生都活在惶恐和悔意当中。”村长慢慢直起身，枯黄的脸已是泪流满面，“水云君啊，无论您信与不信，当年您对林秀村的好，我们世世代代都不敢忘记。”
“我已经交代过他们那些老东西，要把当年的事逐一讲给子孙后代们听，并托了白翰林的儿子白汉生，给您在村中专门建造一座水云庙，今后林秀村的子子孙孙都会敬仰您，供奉您。希望我今日所做的这些事情，能稍微弥补当年的过错，我们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求您稍微息怒，不要再为难林秀村那些无辜的后辈了。”
“老村长说的是，当年的事都是因为我们那辈人的贪婪与无知，可后生晚辈们是无辜的。”另一位老人不住摇头，眼里充满悔意，“当年我很后悔没有冲进火海里救您，更后悔听从了村长的煽动，害得您吃了那么多苦头。水云君，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所有人都活在对您的歉疚和悔恨里，眼看着人都要入棺材了，此生唯一放不下的执念和牵挂，终究还是您啊……”
又有老人说：“是啊……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您当年的模样，可梦中的您却是健康的，充满祥瑞、慈悲又善和。”
老人说着，落下泪来，“他们之前一直错怪了白家的孩子，说那些蛇祸皆由她而起。我们这一辈的人明知真相却不敢言，每每看到她，心中对您的歉疚更是深上几分。不止是您在备受煎熬，殊不知我们这一辈子啊，其实谁也没得到过解脱。”
跟着村长出来的老人们通通跪下来，佝偻苍老的脊背伏在地上，声声哭诉着，请求水云君息怒。
后辈们听出了一些当年恩怨的源头，也都跟着老人们跪下来，诚心诚意的祈求水云君的原谅。
我听着身后的声声恳求，心中感慨万千，于是直起身来，抬眼望向神色怔愣的水云君：“无论您是水云君也好，千林君也罢，其实您一直都未泯灭心中那抹象征善意的微光，否则您也不会为后山那些精怪寻找灵气充沛之地指引他们修炼，并一直护着他们，另他们不受外人欺负。”
“如今村中前后辈皆知晓了您的委屈、与遭受的所有苦难，我们对当年之事感到惋惜和歉疚，也愿意遵从老村长的领导，为您建庙宇，让您享供奉。我们林秀村的子孙后代，誓会永不忘却您的大恩大德。”
躲在家中偷看的村民也纷纷出了屋，大人小孩都跪在地上，想要表达自己心中的诚意。
千林君清秀的面庞被怔愕取代了温怒，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人们，垂在破旧衣袖里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指尖苍白，几近透明。
许久未曾说话的柳妄之轻拂衣袖，抬眸淡然看向千林君：“整个村庄的人皆不追究你之前的恶意，如今也该到你做个了断，给这场恩怨和劫难，适时划上一个终点。”
老村长挪动膝盖往前爬了两步，再次俯身磕头：“水云君，我常年被家中狐妖摄取/精气，已经内外两虚，活也活不久了。若您还不能平怒，我愿以死谢罪来换您了解心中执念，让您得到真正的解脱，和灵魂的宁静。”
千林君的身体已经是魂魄状态，但正因如此，他心口里的那团黑气才是如此显眼。
我微微皱眉，轻声问身旁那长身玉立之人：“柳妄之，村长这话是……如果水云君不能解开心中执念，那股怨恨便无法散去，他也因此无法解脱，是这个意思吗？”
“嗯。”柳妄之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积累了这么久的怨念，怎会因为只字半语就轻易消得去。有些业果，必须得由造业之人亲自偿还。”
我微愕，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感觉都不太合适，最终敛眉垂目，不再说话。
“因果循环，穷之不尽。如今你们既然已经悔过，我也不会继续为难你们。”
千林君缓缓移动视线，目光锁定跪在他面前的村长，沉默半晌，再出声时音色已哑：“你害我，亦是你害自己。如今我有怨不能平，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而你，也休想偿还了这笔债，来换得死后的清净。”
说着，千林君慢慢闭上眼，将五指插入心口，生生掏出了那团凝聚不散的黑气，“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为我而忏悔。”
我抬眸时，正好瞧见他五指轻合，决然捏爆了那团东西。
随着黑气的迸散，一颗纯净的蛇丹浮现出来，瞬间又化作了齑粉，随风洋洋飘散。
“他这是……？”我错愕不已，看着神色平静却越来越透明的千林君不知所以。
“掘弃杀念，自毁根基，不得轮回，就此湮灭。”柳妄之眉间淡如止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我蓦地哑然，心中隐泛酸涩，久久不能平静。
“水云君，您这又是何苦啊……！”村长大惊失色，油尽灯枯的脸上老泪纵横。
千林君不再看他，而是缓缓转身，目光眺望远处层叠的山林，眉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此一去，与尔等……恩怨两清。”
缥缈的话语越来越轻，最后的尾音，随着那抹清秀的身影被风吹散，一同消失在了掠过层林树梢的清风里。
终归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