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祠堂里的檀香,已经燃尽了。
赵霄恒立在香案之前,心头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墙上的画像。
这里一共挂着三幅画像,最左边的一幅是他的元舅宋楚天,而中间的则是他的外祖父宋挚,右边那一幅,是他的母亲宋楚珍。
周昭明已经走了,可他的话还阵阵回荡在耳边——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便是玉辽河一战中,没有守在大公子身旁;第二件,便是没能早些回京,见老爷最后一面。”
“老爷育我长大成人,大公子待我如手足兄弟,宋家于我,恩重如山!只要能让宋家昭雪,我周燃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赵霄恒注视着画像上的宋楚天,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北骁军入城的情景——
那时候的赵霄恒,不过才六七岁,因自小聪明伶俐,便被靖轩帝放在手心上宠着,就算是登上城楼高台,检阅军队入城,也会带着他。
赵霄恒原本乖乖地立在一旁,但听到礼乐声响,便忍不住奔向了扶栏边——
京城中万人空巷,长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百姓们面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就为了一睹北骁军的风采。
宋楚天驱马入城,一身银甲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凌冽威严的寒光,就连胯下骏马也是雄姿勃勃。将士们昂首挺胸,军容肃整,步伐划一地入了城,这如雷般的脚步声,带着一股疆场归来的血性与豪迈,百姓们的欢腾之声不绝于耳,裹挟着明快的礼乐声直冲云霄。
年少的赵霄恒激动出声,“快看呀,那是我舅父!”
稚嫩的声音引得他人纷纷侧目。
那时的靖轩帝独宠珍妃,又对宋家格外优待,便默许了他们母子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时常与家人团聚。
元舅宋楚天与仲舅宋楚河很是不同,赵霄恒每次见到宋楚天,他都是一身铠甲,披风猎猎,英武的眉毛微微上扬,眼角总是挂着豪迈的笑意。
他伸出粗粝的大手,笑道:“恒儿,快让舅父抱一抱,看看重了没有!”
也不等赵霄恒回答,便一手抄起了他,扛在肩上,“还真重了不少,好小子!哈哈哈哈……”
小小的赵霄恒双脚乱蹬,“舅父,快放我下来!”
赵霄恒虽然崇拜宋楚天,但却很不喜欢被他扛着,只因他身上的铠甲太硌人,而又满脸的络腮胡子,蹭得人脸疼。
每当这时,一身文衫的宋楚河,便摇着折扇,悠悠笑道:“臭小子再忍忍,快些长大,你元舅就扛不动你了。”
于是,“快些长大”便成了赵霄恒最大的愿望。
在皇宫之中,即便靖轩帝待他比其他皇子亲厚,但终究君臣有别,即便他心里敬爱父亲,却也不敢过分亲近,更谨记着母亲的嘱咐,在其他皇子面前,不可过分出头。
而在宋家却不一样,他可以和同龄孩子一样爬树玩水,打石捕蝉,府中上至外祖父宋挚,下至侍女小厮,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他一声“小公子”,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不需要事事完美,出类拔萃,可以肆意的嬉戏,自由的玩闹。
只有在宋家,他才能真正做自己。
……
此刻,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化成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赵霄恒的心脏,一时之间,他下意识撑在香案之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福生担忧地开口:“殿下,都过去了……如今周副将潜入吏部,以他之能,相信不日便能查到那白荣辉的罪证,一定能将他绳之以法!”
赵霄恒面色苍白如纸,许久之后,才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淡淡说了句:“把香续上。”
便离开了密室。
赵霄恒他追查真相多年,消息不少,却不辨真假,直到今晚见到周昭明,当年的真相才一点点浮出水面。
然而,这还不是全貌。
打造战船耗费巨甚,并非一人可以主导,就算白荣辉参与其中,也不能说明白荣辉就是主谋。且他翻看过大理寺的证词,最早的一版里,有人提到了船只有异之事,但最后的证词之中,却被抹掉了,可见有人想刻意隐瞒船沉一事,将战败的全部原因,都推到宋家的身上。
要证明战船有问题,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当年的船工,但大多船工都随军出征了,恐怕早已在玉辽河一战中殒命……而被扣下的那几名船工,倒是一个突破口,但时隔多年,又到哪里去寻他们呢?
赵霄恒心思沉沉,就连步子也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
此时已近子夜,但寝殿的灯,却还亮着。
赵霄恒走到门口,将心里的情绪压了压,才抬手推门。
冬夜严寒,北风呼呼,但室内的炭火却烧得旺盛,温暖如春。
宁晚晴斜倚在床榻之上,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耳后,手边还放着一卷书,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听到门响,又懵懂地醒了过来。
赵霄恒见她睁眼,便收敛了之前的神色,低声道:“吵醒你了?”
这几日,两人同榻不同衾,已经习惯了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宁晚晴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眼,待看清了赵霄恒之后,便问:“殿下怎么了?”
赵霄恒怔住,“嗯?”
宁晚晴坐起身来,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着凉了?”
说罢,她便将一直抱着的手炉递来。
赵霄恒本想说不用,可见她秀发微乱,眼神真挚的样子,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
手指一旦触及到手炉,便仿佛冰雪消融,暖意从指尖一点点传递到四肢百骸,赵霄恒这才发觉自己之前有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