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茉在黑暗中沉默着，她想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边总，你不是也质疑过，我为什么对金万的专用设备评估那么执拗吗？”
沈清茉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动，“当初江黔区那单评估，我那时候年轻，入行没多久，觉得自己不过是坚持原则，一点也没做错。我觉得错的是常刚，他明明不懂资产评估这个领域，却又怎么都不肯接受评估结果。”
大山世隔绝，似乎与山外的世界有无形的界隔，无边黑暗更是给了人剖析内心的勇气，沈清茉安静的吐露心声，声音被雾气染得湿润，“后来我每一次接到破产清算的单子，我就会想，这些设备是不是应该得到最公正的评估？既不让买家吃亏，也不让卖家吃亏。我当初如果能这样想，再做多一点，有人肯接手那套设备，评估值肯定会提高好几成。”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的常刚也没错。”她双眸泛起林间的雾气，“所以，边总，我并不在乎我是不是主评人，那一单没办法重来，但是这一单我还可以全力做好。”
小林见两人谈事情，走开了去在一旁等着，只把手电筒照了过来，灯光射在两人脚下。
黑暗中，陆予之看不见沈清茉神情，但是他知道，她此刻一定不轻松。
“你也没有错。你做到了你当时能做的一切。我们都是普通人，不应该对自己太苛责。”陆予之声音淡淡的，甚至带着一贯的冷意，敲在沈清茉心上，却让她长久压抑的苦闷有了一丝裂隙，那些沉重的负担从裂隙悄悄往外游走。
陆予之再次开口，声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度，“这一单做完之后，希望你能解开心结。”
沈清茉愣怔了一下，她觉得眼眶跟着山里泛起的雾气，有些湿润。
“走吧。”陆予之看着手电筒照亮的地面，沈清茉正站在那团小小的光晕中，他看着沈清茉走了，跟着往回走去。
小林依旧在前面絮叨着带路，三人回了那间亮着灯的木屋，推门进去，李兵和张俊也刚到，打包的晚餐装在保温袋里，仍热乎着。
沈清茉过去帮忙，饭菜摆上桌，一群人热热闹闹吃完，又一起动手收拾了。
吃完饭，回去那两排木屋搭晚上睡觉的帐篷。
张俊和李兵一个屋，此时，李兵在厨房和老林聊天， 张俊看着脚下一堆瘫软的布和穿插其中的几节金属小棍，左瞧瞧右瞧瞧，无从下手。
陆予之住他隔壁，路过时见他站着发愣，陆予之走了进去，理了两下，拎着顶子一提，自动帐篷刷拉一下就立在地上。
陆予之固定好四个角，交代，“一定得睡睡袋。”
张俊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谢。
各项事情忙完，陆予之召集开了个短会。
木屋里仅剩的空间用来搭了帐篷，凳子被搬去空房间堆着，四个人就都站着，陆予之将话说得简短。
“临时调整，这次评估由胡家磊担任主评，苏经理有时间的话，会作为团队成员参与。”陆予之转向胡家磊，神色凌厉，“明天由你带队进行勘察和试采，有没有问题？”
虽然陆予之找了沈清茉时间紧的理由，但胡家磊直觉背后原因不是这么简单，他看向沈清茉，她微笑着，信任又鼓励的看向他。
接收到沈清茉的信号，胡家磊回答陆予之，“边总，我没问题。”
刘国松眉眼耸动，无声的干笑了下。
奔波了一天，众人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基德有好几件事情等着陆予之，袁林已经发过几次邮件请示办理意见，陆予之一一回复处理完，终于松弛下来。他长年健身，早养成运动的习惯，此刻不动上一动，觉得身体好像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陆予之打开房门，试了试外面的风量，换上了运动装和跑鞋，带上手电筒去跑步。
地上满是落叶，星空犹如黑丝绒，山里的夜晚是真的宁静，各种虫鸣伴着山风轻呼。
他跑了半个小时，又慢走了一圈冷身，整个人都爽利了。他走回自己房间，准备拿换洗衣服去公共卫生间冲个凉水澡，那儿还有一桶水。
还没走到，就见一个人影等在那里。
他上前去，刘国松小声叫他，“边总，跑步去了？”
陆予之知道这不是偶遇，他问，“有事？”
刘国松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小声说道，“边总，这次林场评估，胡家磊做主评人的话，我觉得对基德来说有些冒险。毕竟，他来基德时间不长，能力到底怎么样，还需要时间观察。”
陆予之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刘国松见陆予之没有否认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出自己真正意图，“边总，我是基德老员工了，也是重资产评估部第一名员工，”他停了一下，看着陆予之，“边总对我工作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按照陆予之的性格，若是对员工工作能力不满意，他一早就会采取措施，转岗、培训或辞退。
他回答，“没有。”
刘国松知晓陆予之个性，知道他不喜欢磨唧，他见陆予之如此回答，索性直接问道，“边总，这次可以让我做主评人吗？”
陆予之双手插兜站在房间门口，“理由？”
刘国松没想到陆予之竟然只是这样简短回答，他有些失望，但既然已经开口了，就不能轻易放弃，他想到常刚在会上对沈清茉提及普查法时候的质问，觉得自己也有几分胜算。
他琢磨着回答陆予之，“边总，政府为了招商引资才对这片林场进行评估，从常局长的角度来说，能够招到商引到资才是重点。所以，我觉得这片林场，树木种类啊，生长周期啊之类的，其实不需要精确化。我们只需要粗略评估，最好是低评，林业公司看到价格优势，才愿意来投资做生意。这样基德节省人力，常局长也满意。”
陆予之看着他，语调有些冷淡，打断了他，“你是重资产评估部资格最老的员工。”
“嗯，是的，边总。”
山里夜风吹拂过陆予之身体，刚才因为跑步升起来的温度已经冷了下来，他声音也有些冷，“如果是你挑起重资产评估部的大梁，你会怎么做？”
刘国松愣了愣，他的确渴望部门经理的职务很久了，但他一直将自己晋升失败归咎于老板看不到他的能力或者是运气不好。
“边总，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刘国松说。
“比如这次？”陆予之问他。
“嗯。”
面对老员工，陆予之极有耐心，将话说得透彻，“你会琢磨怎么用最小的投入去完成每个案子，也会琢磨委托方的喜好，投其所好。但是这一单，林场资源很特殊，树木颗数和生长周期直接影响评估结果，招到商引到资只是个开始，招商局不是只做这一锤子买卖。”
刘国松有些明白过来，他想为自己辩解，但陆予之继续说，“再一个，林场有多少还没被发现的珍稀和保护植物，借着普查也能搞清楚，这是对招商局和林业局负责，也是对江黔区政府树立起基德做事的标准。”
“基德在江黔区，不止做这一单。”陆予之说完推开房门，回了房间。
刘国松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呆，他回味着陆予之的每一句话。
隔壁房间传来鼾声，刘国松看了眼，转身快步回房。
房间内， 张俊被同屋的李兵打鼾吵得睡不着，钻出帐篷来趴在窗户上和女朋友聊微信，却没想无意中听到了陆予之和刘国松两人的对话。这木头屋子，实在是不隔音。
他趴在窗户后，握着手机，陷入沉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沈清茉就起床清点好设备，打包进山携带的行李，等着大家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