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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岸上时，沐舒欣的下半身已经疼得几近麻木，身子也快要凝结成冰。
而尾巴鳞片更是所剩无几，满身被忘川水侵蚀过的皮肉，不是发黑的伤口，就是猩红一片的血。
但看着终被她救出的陆君明，沐舒欣觉得蚀魂蚀骨之痛，都值得。
沐舒欣满身狼狈地回到清极洞，姑姑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只得顶着一身伤照顾陆君明，好在陆君明有她的内丹护体，不然他真要死在妖界了。
“和尚啊和尚，这救命之恩，你以后就算不报，可也不许杀我了。”沐舒欣轻拂过陆君明的眼睫，喃喃道。
一想到他曾说要杀她，她心里就一阵钝痛。
沐舒欣又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怀了你的孩子，等我变成凡人，你会娶我吧？”
眼前之人仍是静静躺着，没有一丝回应。
沐舒欣看着他干得有些起皮的唇，起身倒了一杯水。
她自己喝了一口，嘴对着他的唇轻轻覆了上去，抬眼却正撞上一双漆黑眼眸。
沐舒欣对着他的嘴，立时怔住了。

第六章 杯酒解愁

空气凝滞。
陆君明的黑眸一瞬变得血红，如入魔一般。
沐舒欣刚要细看，那双眸子又是一片清明，纯澈如水。
忽然她被身下之人猛地推开，一时没有防备，被推倒在地。
“嘶——”蹭到身上的伤口，沐舒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耳边传来陆君明冰冷的声音：“常慧师叔说得果然没错，你果真是个恶妖，不仅破坏镇妖塔，竟还和妖界串通一气！”
他厌恶的眼神狠狠将沐舒欣钉在原地，沐舒欣喉咙像是被人掐住，想解释的话又生生被堵了回去。
“你费尽心思接近我，原不过是想从我口中知道镇寺之宝舍利子的下落！”陆君明咬着牙，不知是痛恨沐舒欣，还是痛恨自己。
沐舒欣的心像是被人拿了一把钝刀子在剐，一刀一刀，鲜血淋漓。
她抓住陆君明的袈裟，望着他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舍利，我要真想做坏事，我大可以直接做，为何要刻意接近你，你一介凡人，能反抗我吗？”
陆君明却是闭上眼睛，不想再听她的狡辩之词。
沐舒欣无力地松了手，心被人拉着直往下拽，又冷又冰。
豁出命将他救回，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沐舒欣苦笑一声：“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陆君明依旧闭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一次次的解释，他也从来不曾信过，这次，沐舒欣真觉累了。
罢了，世间诸事，她勉强不来。
她便是有通天之能，却又能拿他顽石之心如何？
沐舒欣恹恹转身，离开前挥手布下一层结界。
哪怕他对她如此，她仍怕他会再遇险境，毕竟巫山也不是太平之地。
而陆君明看着眼前的结界，五指收紧，攥得指节泛白。
解释再多，最后还不是要囚他于此，这妖孽果真是费尽心机！
另一边，沐舒欣来到人间。
人间热闹无比，可越是喧闹，沐舒欣心里越感孤寂。
走在人群里，她分明与这芸芸众生无异，可在陆君明心中，就是无她容身之地。
“卖酒咯，百年女儿红！”小二卖力吆喝，“杯酒解愁，一壶忘忧！”
沐舒欣停住脚步，一股清冽酒香传来。
世上又怎会真有酒，平她千里愁，解她万丈忧？
沐舒欣向小二抛出一锭金子：“装酒！”
回到清极洞，不出所料，陆君明正打坐。
身处石窟，也如端坐莲台。
沐舒欣没有说话，亦不知道能同他说什么，或者说，说了他亦不会信。
她拿出方才买的酒，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
烈酒入喉，她的手和嘴唇都被苦得发颤。
明明酒都喝到了肚子里，却有水珠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沐舒欣抬手摸上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两行，又饮一杯。
却又是有水从眼眶跑出来。
越喝越凶，心却是越喝越痛。
那从眼里掉出的水，沾湿衣襟。
她还要再喝，手腕忽然被人强硬地擒住。
“铛！”一声。
指尖的酒杯掉到了地上，滚了两滚。
沐舒欣醉眼看着眼前的陆君明凄然一笑：“怎么，你也想喝？可你们和尚不能喝酒，你……”
她的话到一半，莫名顿住。
眼前人此刻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像黑暗被阳光灼穿的洞，冰冷却又带着一丝热。
手腕被握得很痛，她想抽出来，可却被他死死钳住。
沐舒欣蹙眉看向陆君明，这个和尚啊，真是好看。
好看的令她埋在死灰中的心脏都微微一动，酒气像是由着空气缓缓渗入了心里。
沐舒欣突然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酒水渡到陆君明口中，他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咳嗽不已。
沐舒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痴痴笑着，眼泛泪光：“你就是假正经，你都破了色戒，再破一下酒戒又如何？”

沐舒欣本以为陆君明会呵斥她，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眸中一片冰冷。
可他的冷漠才是这世上最伤她的利器，好像两人只是陌生人，她就算迫他破戒，他也不会再理会她一下。
沐舒欣不想再见他眼中冷漠。
匆匆转身离开的刹那，她撞到身边的桌子，伤口剧痛了一下。
她忙眨眨眼睛，将眼中水气逼了回去。
为他受的伤还在丝丝渗血，可此刻，她的心比身体要痛万倍。
原来，他们两人之间，只有她还舍不下过往的感情。
夜色沉暮。
想着陆君明大概已经打坐入眠，沐舒欣才回清极洞。
洞内，月光披在陆君明身上，静谧又温柔。
她缓步上前，依着床头坐下，头慢慢靠在他膝上。
她低声轻喃：“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要我了？就因我是妖，所以你对我的感情也消失了吗？”
“我不信，我喜欢你，你也定是喜欢我的，对吗……”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自己却没了底气。
喜欢的话，为什么舍得让她难过？
沐舒欣深吸了一口气，靠他更近一些，仿佛想在他身上汲取一丝暖意：“你知道吗，为了救你，我身上的鳞片都被生生溶光了，真的很痛很痛，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残忍，所以，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一滴清泪掉下来，渗入无尘身上袈裟。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沐舒欣缓缓闭上了眼，她真的好累又好痛……
平顺的呼吸声在寂静洞府显得格外清晰，沐舒欣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却靠着他的膝盖睡着了。
陆君明缓缓睁开眼，定定看着她熟睡的脸，深沉眼眸中现过一丝挣扎。
良久又重新闭上，不再看，不再想。
半个月过去。
沐舒欣照常从凡间买来吃的回来，却发现陆君明不见了。
手中的食盒掉在地上，她脸色一变：“陆君明！”
她刚想出去找，可背后却响起姑姑的声音：“不用找了，我将他送回珈蓝寺了。”
沐舒欣一愣，眸色暗了下去，嘴角勾出一个僵硬的笑：“也……也好。”
他终究是要走的，她也不能一辈子将他留在这洞里。
“蒹葭，你听话。”姑姑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姑姑算出你生子之时会有一大劫，所以特地回族中取来水灵珠祝你渡过此劫，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这里，知道吗？”
沐舒欣心头难过，摸上自己的小腹，点了点头。
一晃七个月眨眼而过。
沐舒欣临产之日也将到。
看着阴沉的天空，她心中隐隐不安。
忽然，山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心中一乱，走出洞口。
只见无数妖怪正往山后逃窜，她拉住一个小妖忙问：“发生何事了？”
那小妖已经受了伤，虚弱害怕地哭道：“珈蓝寺方丈带着人界的修士攻来，说要剿灭我们！”
沐舒欣心里一沉，脚步一刻不停下山去，远远就听见那些熟悉的小妖惨叫声不绝于耳。
她挺着大肚子，一眼便见到站在一群修士中间的陆君明。
他依旧一如以往的慈悲面目，可出手却是毫不留情，一掌便打倒身旁小妖。
沐舒欣一时怔在原地，看陆君明转身，抬眼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陆君明眼神愣了一瞬，可随即又变得无情冷漠。
沐舒欣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神色戚然：“陆君明，你怎能带人来我巫山大开杀戒，你的慈悲呢！”
巫山妖族众多，是天下修士眼中钉，但地址一向神隐。
她只带过陆君明一人来过此地。
怎料却给巫山带来灭顶之祸！
寒风乍起，陆君明看着她的腹部，眼神中红光一闪：“害人之妖，只会为祸苍生！”
沐舒欣骤然红了眼，大声质问他：“巫山的妖很多一生都从未离开过这里，刚刚那些更是才化形的小妖，你如何忍心？！”
“信口雌黄！你们偷拿舍利，作恶多端，还在狡辩！”陆君明捏紧了手中佛珠，眼神冰冷。
闻言，沐舒欣痴痴望着他，语气带着一丝绝望：“是否妖一定就该死？”
陆君明眸色一沉，没有回答，只凝掌便向她腹部打去。

第八章 我恨你

沐舒欣瞳孔皱缩，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然而疼痛没有袭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姑姑——！”沐舒欣眼眶顿红。
姑姑一口鲜血吐出，她强忍着疼痛，一把提起沐舒欣消失原地。
珈蓝寺后山。
沐舒欣肚子隐隐作痛，她强忍着扶着姑姑：“姑姑，你没事吧？”
“没事，那和尚一掌还不能将我如何。”姑姑调息了一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腹中孩子，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暂时还找不到珈蓝山来。”
沐舒欣松了一口气，腹中却突然剧痛难忍，孩子怕是要出生了。
姑姑见此，在四周布下一层结界，为她接生。
耳边风声雷鸣，剧痛传至五脏六骸，沐舒欣几欲昏死。
许久，天边闪电划过，一道惊雷落下，婴儿响亮的哭声随即响起。
只见风起云涌，大地灵力凝集，涌入那婴儿体中。
姑姑惊喜的声音在沐舒欣耳畔响起：“蒹葭，是个可爱的女儿！”
沐舒欣虚弱地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皱纹密布，而散落的一头墨发也在缓缓变白。
她生下了孩子，果真变成了凡人。
只不过因为失去内丹，她成了白发老妪。
沐舒欣此刻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此刻四周都变的安静了起来。
姑姑抱着孩子，从怀里拿出水灵珠递给她：“蒹葭，快把这水灵珠服下，这样你就可以继续为妖，恢复法力，不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了。”
沐舒欣颤抖的接过水灵珠，却没有服下，她眼底含泪。
“姑姑，我想知道，如果我是凡人，他会不会信我。”
姑姑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一口气：“痴儿……”
沐舒欣苦涩一笑。
如果不痴，如何能沦落到这般境地？
那和尚无情，可终究她还是放不下。
不远处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定然是方才孩子降生的异动引人来了。
姑姑带着沐舒欣要走，可刚出山洞就被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陆君明看向一头白发，如同老妇的沐舒欣，眸色一怔。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眼神凌厉：“把舍利子交出来！”
沐舒欣婆娑的眼望着陆君明，眼中含着期望：“和尚，我已经是人了，你能不能信我一回？若我是为了舍利，怎会给你生下孩子，变成这副模样？”
陆君明对上她那双苍老却熟悉的眼眸，心中一瞬的颤抖。
而此时他身后修士嗤笑出声：“妖怎么可能会变成人，一派胡言！”
陆君明强压心中不适，再看向沐舒欣，眸中只有无情。
他目光移到姑姑怀里的孩子上，冷声道：“这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说罢，他抬手便向孩子而去。
沐舒欣忙挡至陆君明掌前，冲身后大声道：“姑姑，你带着孩子快走！”
然而姑姑却一把将她推开，逼出心头血，画阵为盾，将她和孩子传送了出去。
“姑姑——！”
沐舒欣身形闪烁，扭头眼睁睁看着姑姑被那些修士一刀刀砍在背上，血流一地。
“不要——！”
她拍打着那层结界，凄厉大喊。
泪眼模糊中，沐舒欣银发翻飞，看着姑姑口中含血被人打回蛇形。
姑姑含泪，望着她的方向哀道：“蒹葭……世间男儿不可信，水灵珠有姑姑毕生妖力，你还有机会……莫再挑错良人了……”
话落，巨大的身影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沐舒欣这时被传送出珈蓝寺，空中只留下她悲凉之声：“和尚，我恨你——！”

第九章 人妖殊途

再睁眼，沐舒欣所处之地是荒郊。
她低头空洞的看着怀里孩子，只见其冲自己天真一笑，眉眼跟那和尚何其相似。
沐舒欣心中似悲似恨。
抚养她长大，爱她疼她的姑姑，死在了她最爱之人手中。
一滴浊泪自眼角渗出，沐舒欣仰头无声地看着天空，终是取出了那颗水灵珠。
做人又如何，做妖又如何？左右他从来不信她！
吞下那颗水灵珠，沐舒欣的皮肤恢复白皙嫩滑，容貌又变回二八少女，只一头银发再变不回青丝。
沐舒欣想起姑姑惨死的模样，收紧五指。
那些人自诩除魔卫道，却枉杀无辜，此仇不报，姑姑岂不枉死！
似乎是感受到她心中悲愤，怀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
沐舒欣查探怀中孩子，心中悲喜交加，她没料到女儿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奈何她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来，女儿该怎么办？
沐舒欣站立良久，最终抱着孩子往山里一间尼姑庵走去。
“孩子，是娘不好，生下你却让你没有爹娘疼爱，娘亲至少还有姑姑疼，可现在姑姑不在了，娘得为她报仇……”
庙门口，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此地清苦，但能让你不受红尘纷扰，以后你长大，别跟娘一样被这尘世情爱所累。”
沐舒欣说完，凝神将一部分妖力注入孩子额头，化作一颗护命朱砂。
随后将襁褓里的女儿放在寺门口，转身离去。
只那瞬，孩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听得沐舒欣心中阵阵绞痛，她的脚步顿了顿。
这时，庵里的尼姑听到声响开门出来，一个尼姑将襁褓中的孩子抱了进去。
沐舒欣隐藏暗处，看着她们悉心照顾着女儿，这才流泪狠心离开。
巫山之颠。
这里的妖怪已经死得寥寥无几了，修士们在山巅聚集，似乎是想要赶尽杀绝。
忽然一道红光从天而至，沐舒欣出现，眸中妖瞳异红，手中持着一柄长剑。
“妖孽，居然还敢现身，杀了她！”修士们见状大喊。
沐舒欣放眼一望，只见往日巫山乐土，变作一片焦土，尸横遍地。
她眼中止不住涌上一片晶莹，随即拿起手中长剑，剑光一闪顿时劈倒一片修士。
陆君明脸色黑沉上前阻止：“住手，你竟还敢造下杀孽！”
沐舒欣望着他熟悉的脸，此刻只觉陌生：“你们人不是总说杀人偿命吗？怎么，杀妖就不需要偿命吗？”
她一挥手，又是一剑斩向几个修士。
陆君明眸色一凛：“不知悔改！”
闻言，沐舒欣如同听到笑话一般，边笑眼里边涌出泪。
她目色苍茫地看着陆君明，声音又轻又冷：“悔改？是啊，我早该听姑姑的话，放下你这和尚，就不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她最不知悔改的，便是信了眼前之人，救了眼前之人，爱了眼前之人！
陆君明听着这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很快被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