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准见她一张血红肿胀的脸, 条条指痕明显,青瘀红印交错,样子实在有些狼狈凄惨, 想起往年主仆两人同床而眠,宝月的憨态可爱, 心头亦是欷歔,低头看着手背上淡青的脉络,无力道:“别哭了, 当心眼泪把伤处淹坏了, 那样就不好看了。”
又转头唤来两个小婢子:“柜里有消肿化瘀的清华膏,兑水调匀端来。”又道,“去厨房取点冰来做冰敷用。”
清露明霜才来榴园不过几日, 往日只知道顾清准温和随和,刚见那场面心头还有些惴惴的,两人都低声嗯了句,头压得低低的从游廊下绕过来。
宝月龇牙咧嘴摸摸脸:“多谢二小姐。”
主仆四人最后都坐在一起,围着宝月处理伤口,顾清准执着毫笔,一点点给宝月脸上敷药膏, 低头只见宝月一双泛红的眼。
顾清准也不由得叹气:“我跟桂姨娘说,放你回家去吧。”
宝月抬头瘪瘪嘴:“二小姐不要婢子了吗?”
宝月比顾清准小一岁, 原先施家的意思,顾清准只有这么一个婢女, 就当陪嫁丫头送去张家, 以后婚配都由顾清准做主。
顾清准将两个小婢子差使出去,转头对宝月道:“你年岁也不小不能跟着我一直这样下去。”
“夹在中间,不难受么?”顾清准淡声道, “你不难受,我看着也难受,我现在这样你也看到了,日后还指不定怎样呢,你看宝娟素日和你好,如今不也和你生分了。早些出去也好,我给你准备一份丰厚嫁妆,出去跟你爹娘团聚,以后过好日子,也总比现在跟着我强。”
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有什么苦衷,我去找他,让他别为难你。过去多年我待你如亲姐妹,刚才打你一顿我心里也未尝好受,还是早些散了留一点情分好。”
宝月心头酸涩,抿抿唇:“婢子家里人多,上头有父母和祖父母,下头还有好几个弟妹,回去真不如在府里自在,宝月也不想嫁人,待在小姐身边还好过些,小姐别赶宝月出去。”
“宝月做错过事,但宝月心里头还是向着小姐。”宝月嗫嚅,“婢子也是迫不得已我家是田庄里的佃农,爹娘都替府里做事,近来我爹身子又不好,不能下地,还欠着租子未给我不得不我”
顾清准微微叹气:“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呢?”又握住宝月的手,柔声道:“你有苦衷,我也有难处,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气的不是你,却把气撒在你身上以后若是再有这种时候,你就先离我远些好么,或者提前和我知会一声,使个眼色,让我心底有个数。”
“宝月,求求你。”顾清准眼眶也红着,“我们都是一样的受苦。”
宝月迟疑点头:“好。”
主仆两人在屋内细细说了一番话,顾清准叮嘱宝月多歇几日,自己回了内室,坐在椅上愣了一回神,幽幽叹气,见满屋晦暗,眼前暗淡,将屋内灯烛俱燃起,自己擎了一只银釭,去妆奁台前卸钗梳妆。
桌上的描金妆奁匣一共三层,收拾的俱是历年来攒的贵重东西,也是女子的体己嫁妆之一,除翠钿金钏,瑶簪宝珥外,还有平安锁,胭脂扣一类,最下一层是些碎银子,零零碎碎凑一起,只有个一二两银子,还是近来新攒出来的。
家里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一吊钱的零用,不算多,供各人买买蜜饯零嘴,笔墨书本,精巧玩意,若是想要个贵重些的东西,还是要祖母或者姨娘身边去讨,顾清准从来不攒这些零用钱,每月要么和喜哥儿花掉,要么打发下面的嬷嬷婢子喝茶。
上一次和张圆约着奔赴金陵,她其实是把身边所有能用上的银钱都带上,最后随身的包袱连着银子,就连写给施老夫人那封信,全被孟雅青收去。
顾清准默然看着眼前的金银首饰,其中有很多都是孟雅青赠予之物,她又一件件将物件摆回妆奁盒,收拾起来,撩帘入内室歇息。
次日一早,顾清准梳洗之后,带着清露去主屋给施老夫人请早,半路要过云绮和桂姨娘的屋子,她倒宁愿多绕些路,也不愿从后院小角门走。
家里众人都在,却唯独不见孟雅青,自打施家把绸缎铺和绒线铺都转手之后,孟雅青便少花费时间在铺面打理下,如今家中只剩个生药铺和当铺,因有稳重伙计主事,孟雅青去的也少,但却比往日还忙些。
施家壮年男丁只有孟雅青,家里营生后院女眷们过问的少,倒是孙秉老还知道些:“大哥儿和友人去了码头看货,有个湖广客商来贩米,大哥儿去看看。”
紫苏也在:“大哥儿一早便去了,吩咐婢子过来和老夫人说一句。”
阖家一道用饭,往常多是圆荷跟在老夫人身后伺候,这日却换了紫苏——圆荷家中有事,向施老夫人告了两日假,紫苏左右在见曦园中无事,领着孟雅青的令来服侍施老夫人。
饭后施老夫人却把顾清准留了下来,问她:“榴园里住得可还好?”
她点头:“很好,多谢祖母关心。”
“若是近些,少不得我也去坐坐。”施老夫人微笑。
“等祖母的病好全了,孙女带着祖母一道游园,去各处坐坐。”
施老夫人又问:“喜哥儿一早就去前院晨读,早饭也一并跟先生在外头用,这阵儿不见这孩子在身边,倒有些不习惯甜姐儿上次见过这方先生,觉得为人如何。”
不管为人好不好,都和她再没了关系,顾清准顿了顿:“具体不知,但看着甚好。”
施老夫人沉吟片刻,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问:“若和你大哥哥比,如何?”
顾清准眨眼,平静回答:“自然是不能和大哥哥比。”
施老夫人见她那副乖巧的模样,一时也语塞,顾清准也不多留,再坐了坐,从主屋里出来。
正巧又见紫苏站在游廊下,两人目光对视,紫苏眸光在她身上停住,而后又投向别处,再收回,对着顾清准行了个礼。
同一个男人的女人,自然有所比较,如今明面上客客气气,但暗地里已经有了较量。
顾清准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目不斜视从她身边掠过。
风带起的甜香,是孟雅青里衣的气味,衣上沾粘的长发和胭脂,都出于这个人。
的确是嫉妒啊,两人自小亲厚和睦,一朝转变身份,如胶似漆的甜蜜,哪里容得下她这个贴身侍女。
杜若近来寻了孟雅青三四回,她一个妇人,不好总在外头抛头露面,再者施家和赵家又有了龃龉,不好明目张胆往施家来,只得去生药铺里问,好容易趁着孟雅青在药铺的时候见了一面。
孟雅青见她,剑眉一挑:“还是为那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