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已经碎了一地的心,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慰藉,反而被最亲的人狠狠踩了两脚,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
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撞到南墙就回头了。
杜云娘丝毫没管亲姐姐哭得双颊绯红,眼皮肿胀,自己洗漱后又描眉画眼,高梳发髻,精心打扮后又挑了半晌衣裳,最后穿了件齐胸的茜红色襦裙。之后不告自取,从杜丽娘箱笼里翻出件白狐披肩,对镜四顾后,满意地转身出去。
杜丽娘冷眼看着她,想提醒她,虎牙根本就没有被世子治罪,世子已然知道真相。可是她的喉咙像是被封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扭着水蛇腰妖妖娆娆地出去。
杜云娘出门后想了想,往楼上走去,却被侍卫拦住了。
今日这里有侍卫,倒是奇怪。
她想了想,定然是沈以茉丢了东西的缘故。
想起这件事情她就自得。她是有功之臣啊,这下世子要对她另眼相看了。
可是上不去楼,这事情有点糟心。
没关系,她自我安慰道,世子总是要出门的。
钓鱼都要有耐心,更何况钓金龟婿。
她没吃早饭,饥肠辘辘地在下面等了半个时辰,几乎都要饿晕,才看到世子下楼,不由精神一凛,调整出自以为最灿烂的笑容,娇声道:“给世子请安。”
世子刚陪沈以茉吃完饭,要出去找司徒柏林,淡淡“嗯”了一声,对身边的随从道:“晚上我要在后院赏月,安排下去,让人准备好。”
随从为难地道:“世子,现在这天有点冷了吧。”
世子不怒自威,看了他一眼道:“本世子要做什么,还要跟你商量吗?还有,不许到夫人那里告密,我想自己呆一会。”
“是。”随从低头恭恭敬敬地道。
世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满眼爱慕地看着他的杜云娘一眼,嘴唇微动,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就离开。
杜云娘刚给他抛了一个媚眼,就见到他如此回应,更从他的唇形中读出来“听话”两个字,顿时心如擂鼓,又如小鹿乱撞。她的脸色红了几分,眼神热切地看着世子离开的方向,久久都没有起身。
世子约她,世子约她了!
杜云娘激动地回到房间,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激动得无法自已。
世子今日出门便没带虎牙,显然是处置他了;这么寒凉的天气,世子半夜要去后院,说的是赏月,怕是想对月赏美人吧。
杜云娘越想越高兴,仿佛看到了荣华富贵,尊崇地位向她飞奔而来,心情大好,不由对着镜子,哼唱出声。
杜丽娘躺在床上,面如死灰。
跪了一夜,到现在滴水未进,哪怕一句问候都没有得到过。
杜云娘生病的时候,她衣不解带地伺候……
杜丽娘心中悲凉,忽然开始迷茫起来,她到底为什么活着?
想依靠的男人是个骗子,细心呵护的妹妹水火不容,她前半生,到底在干什么?
她现在死去,怕是连替她流泪的人都没有。
中午的时候,小二来送饭,杜云娘因为太过激动,根本就不饿,随意在饭菜里挑了几下,看了一眼放下的帷帐中,杜丽娘一动不动地躺着,骂了一句“晦气”,让小二把饭菜端走,竟然丝毫不问亲姐姐是否要吃饭。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今日这天,为什么黑得这么晚?
杜云娘过得十分煎熬,仿佛熬过了几十年,才终于等到了夜色降临。
她迫不及待地举着灯笼到后院中站着,四下环顾,唯恐错过世子。
可是等啊等啊,天上的月亮都升到半边枝头了,世子还是没有来。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杜云娘往手心呵了两口气,剁了剁被冻僵的双脚,瑟缩着等待世子。
她苦苦等待的人,正在书房中同季先生下棋。
世子面色沉稳,不疾不徐地拈起一枚黑子,“啪”地一声,棋局顿生变数。
季先生没有捋着胡子看着棋局,微微一笑道:“世子这一步,未免太想当然了。”
世子从容坦荡:“若是我还有后招呢?先生请赐教。”
“那也太过鲁莽。世子聪慧早熟,然而我也并非酒囊饭袋,那人更不是。”
“先生请明示。”世子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笑着道。
他的笑容内敛而自信,姿态沉稳,眼神睿智,看得季先生连连点头,眼中露出激赞之色——这个少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总有一日,指点江山,气吞山河。
季先生的胸中有无限豪情激荡。
能够辅佐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做一个名垂千古的名臣,此生足矣。
第一步已经结结实实地迈出,以后每一步都要沉稳以对。
可是看着对面少年,依然平静,季先生忽而有些不好意思,稳了稳心神,直截了当地道:“世子把紫翡如意送给将军夫人,是何用意?”
世子目光中很快闪过一抹少年的赧然,道:“正如先生所想那般。”
“某以为,世子此举不妥。”靴子落地,季先生叹了口气后开口道。
世子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志在必得地道:“先生,这件事情我已决断,不会再改。”
季先生道:“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那就要在坐实之前,把这件事情的所有利弊都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季先生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然而听到世子接下来的话,他险些背过气去。
世子说:“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不计得失。”
季先生缓了半晌才让打结的舌头解开:“某想知道为什么?”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世子要把终身幸福压到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身上,季先生觉得他疯了。
若是别的孩子,他还能以为是戏言,可是世子不是寻常孩子。
他考虑许多事情表现出来的睿智,已经超越了无数成人。
“不为什么,”世子眯起眼睛,从容中带着肃杀之色,“这件事情,不会改变。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置喙!”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先生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反对了。
他顿了片刻道:“既然世子决意如此,某从你的角度来想,送如意之事还是欠妥。将军那边……”
世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表舅可能不同意。所以我送东西的时候避开了他,但是事后想想,还是冲动了。日后我行事会更谨慎。”
杜丽娘在床上躺了一天,滴水未进,后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睡着了,到晚上的时候饿醒了。
杜云娘出去的时候熄灭了烛火,所以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杜丽娘挣扎着起身,点上蜡烛。
屋里空空荡荡的,杜云娘跑到哪里去了?她走到临运河一边,打开窗户往外看去,发现花船上的灯火已然流光四溢,隐隐能看到勾肩搭背的人影。
也就是说,现在应该很晚了。
都这个时辰了,杜云娘跑到哪里去了?
杜丽娘忽而心惊肉跳,早前信誓旦旦说不管她的狠劲不再,腹中饥饿也不再关心,她穿上大衣裳,急冲冲地就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因为脚步太急没有看清门槛,杜丽娘重重摔倒在地,掌心疼痛难忍。
可是她根本顾不上疼痛,就出门用银锞子从侍卫口中打探消息。
听到杜云娘没有从客栈出去,她不由松了口气。
楼上守卫森严去不得,那就说明她在后院了,说不定又在想什么可笑的法子去引起众人的注意。杜丽娘想到这里便觉得脸热——妹妹的脸皮,比自己这个混迹欢场多年的人还厚。
她跟小二要了盏灯笼,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后院走去。
后院黑暗静谧,月亮藏到了云层后面,丝毫不肯赏光。寒霜满地,冷风阵阵,周围弥漫着肃杀之气。
“云娘?”杜丽娘有些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喊着,“云娘,你在吗?”
她心里想着,要是杜云娘在这里跟人幽会,被她撞破,她就,她就……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丛高大的灌木后面传来微弱的求救声:“姐姐,姐姐……”
声音很微弱,几乎被淹没在风中,带着无尽的伤痛。
杜丽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跌跌撞撞地绕到灌木后面……
灯笼暗黄的光亮,照亮了杜云娘的雪肌冰肤,她躺在地上,身无片缕,眼睛肿毫无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