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园里两个新婢子清露和明霜都是施少连挑的, 才不过十三四岁左右,此前一直在外院里学规矩,鲜少见施少连, 如今见他惬然坐椅上喝茶,自家小姐默不作声, 宝月恭恭敬敬垂头不语, 面上难免都有些疑惑。
宝月招呼两个小丫头出去别处收拾,只余屋内两人独处, 他支颐而坐,淡声问她:“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收拾, 你陪着忙到这个时辰, 当心受累。”
“左右闲着无事,小丫头们不懂事,东西搁着不合我意,不如我自己动手。”
他听这话,心头十分喜悦, 柔声向她招手:“来我身边坐。”
她不肯动, 他微微叹气, 只得自己上前, 挨着她身畔, 接过她手中的家用小物,一件件搁在桌上, 环住她的纤腰:“觉得这园子如何,还喜欢吗?”
榴园幽静,在水榭能望见藏在树杪之间的碧瓦粉墙,若若从外院进来, 要绕过大半个园子,从水榭过来,转过重叠山石,才见荼蘼架夹着的一条碎石小径,往里才是一带精舍,颇有些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之感。
“好倒是好,只是居心叵测了些。”她静静点头,“去别处都麻烦,后院的小角门,抄个近道去见曦园倒方便。”
“有藏娇的意思。”他依着她的脸腮摩挲,“暂在这住一阵,以后有好地方再换。”
“你知不知道哪儿有问题。”她伸手去拍腰间的手,“我有点搞不懂它。”
他不在意她说什么,将面颊贴在她颈上:“你搞懂有什么用,还是不懂比较好。”
卧房已收拾的七七八八,外厅大幅轩窗,俱糊着素纱,院里花木隐隐绰绰浮在窗上,临窗妆台镜架,宝瓶珠玑满目,图书翰墨盈几,内室珠帘花屏,翠鸭香炉,绣帐鸳衾,竹枕凉床,色色可人。
李钰被在床上撑起身子:“不懂就是不懂,问问还不行么?”
“只是喝了几杯水酒。”他上前,“小姑娘矜持点比较好,毕竟现在外头都是小朋友。”
”你知道小朋友从哪儿来的吗?”她握紧自己的衣裳,呼吸发急,“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万物的起源,都是垃圾桶。”
他瞥见她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清凌凌,玉石一般清澈,毫无半分感情地盯着他。
宝月去浴房舀水,见自家小姐鬟髻凌乱,披着罗裳黯然独坐床头。
她知道二小姐倾心张圆,为此谋划了一场私奔,她是二小姐的贴身婢女,又有多年的主仆情谊,二小姐心里信她,让她在此中帮忙周旋。她自然愿意为二小姐赴汤蹈火,但施少连捏着她家里人的生计,再不愿,也只能听施少连的话。
后来二小姐回来,已不太用她,还时常责骂她几句,她也无颜在二小姐面前伺候,却又不得不做,她再愚钝,也知道大哥儿和二小姐如今是什么情形,这样惊世骇俗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哗然。
浴房里有水声,许久之后,施少连披衣而出,见李钰已然倚着软枕,一头黑发披在枕上,面朝里侧闭眼睡去。
睡颜恬静,长睫浓密如墨。
银烛吹灭,只借着些微月光视物,将床帐落下。
他将她的黑发从枕上拾起,借了她半只枕,搂着她的腰,偎依在一处安睡。
李钰的身体僵了僵,他轻轻拍了拍抚慰她:“睡吧。”
和客舟上不一样的,客舟飘在水面,船舱狭窄,睡榻亦是窄小,两人不得不相拥而眠,犹如在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相依为命的两片绿叶。
如今睡床宽裕,屋子阔敞,外头有诸多眼睛嘴巴,无数的因果关系,枝枝蔓蔓缠绕。
但他也不愿意走开,只想挨着她,日日同食,夜夜共寝。
六月的夜,屋里尚且有些热意,她睡得离他越来越远,又习惯在夜里喝一点点水,醒了之后一时半会睡不着,因他睡在外侧,只得在暗夜忍着。
后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施少连摸着她后颈的薄汗,将茶盏递来,在她耳边道:“喝点水。”
这是黎明前,夜最暗之际,帐内有一点点朦朦胧胧的光亮,她尚看不清眼前,有冰凉的杯沿抵在她唇畔,是她一直用的那只甜白幽茶盏,杯子往上抬了抬,清甜的豆蔻水漫入舌尖。
李钰饮了大半杯,杯中剩余小半盏被他饮尽,回首再见她,已静悄悄的躺下。
“让宝月每日入夜去厨房取几块冰块,搁在帐外纳凉吸暑。”
她不答话,施少连贴在她身后,低声唤她:“小酒”
帐内没有声响,他伏在她耳畔轻语:“有了小酒,就不会有别人了过去那些,小酒就饶了我吧。”
她闭上眼,轻哂:“我也愿哥哥饶了我呢。”
“妹妹先饶我。”
他母亲自小教他学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一个琴娘念的书也许不多,但每日在他面前耳提面命仁义 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要做谦谦君子,要做良善好人,不然街上的乞丐闲汉,衙门里的牢狱,菜市口的刑场都是下场。他听得多了,偏偏想作恶,他就是恶人,为何要改邪归正去行善。
一开始其实不是这样的,起初他看她也是冷漠,不知何时起他也惊异于自身的变化,慢慢待她不同,慢慢想要她的依赖和抚慰。
李钰问他:“你以前说过,等有一日你厌了就放开我到底要等多久?”
他嗓音几分沙哑: “放你去嫁人么?”
“女孩儿长大了,终归要嫁出去小酒儿,别再想什么张圆、方玉了,你考虑考虑,嫁给我如何?”
她眨眨眼,极近处他的一双眼,其实是浅棕的瞳仁,不知怎的看起来会那样的黑和亮,又能在他眼里看见另一双眸,禁不住愣住。
“与其嫁个不知底细的外人,不如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人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喜爱小酒,于情于理,都该嫁我。”
“你疯了么?” 她轻喘一口气,静静看着他,“祖母怎么肯应,旁人怎么笑话,你要把施家人都害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小酒儿肯嫁,这些都有办法。”他轻声道,“小酒儿只须点头,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吗?”她颤声问他。
“我不舍得小酒外嫁除了娶小酒,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他沉吟,“我们两个,合该在一起的。”
“如果我不想嫁呢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傻丫头。”他抚着她的脸颊微笑,有些残忍,“为什么不想嫁呢?嫁一个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不就是妹妹一直期盼的吗?”
是啊,有什么理由不嫁的呢,除了嫁他,她哪里还有其他路可走。至于她本身的意愿,那有什么要紧的。
她嗯了一声,起身坐起,看帐外朦朦胧胧的光景,依旧什么也看不清,一团混沌,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现在不能有。”
他的目光也投在她手掌下,轻轻应声:“好。”
李钰在吴江每日里都要熬汤药,一碗碗端去姑娘们的房里,她当时年岁小,不懂这些。后来初癸来时,王妙娘在身边,笑嘻嘻的道:“甜姐儿也长大了。”又说,“我们母女两人,也算命好的。”那时候才突然懂了人事,侥幸自己来了江都。
宝月将碗端在面前时,她尝第一口时就吐了出来,尽管那味道酸甜,绝不算难喝,也和记忆里的气味截然不同,但李钰就是恐惧这种汤药,也恐惧不喝汤药的后果。
后来施少连来,见她脸色青白,边喝边吐,看了她很久很久,眼神诡谲,神情深不可测,最后握住她的手:“不喝了,这药以后交给我。”
她有心结,他做不到清心寡欲,只能两人慢慢磨。
既然搬了新园子,阖家就该热闹喜庆一番,但蓝表叔外出去瓜洲,施老夫人又还病着——李钰自搬入榴园后便不太出门,只每日晨起往主屋问安。家里热闹的只有田氏和桂姨娘,因新园子地方大,奴仆又多,施少连和老夫人又不管,少不得落在她两人手里,要立一番规矩,正是忙的时候。
连云绮都不太喜乐——施少连前次和喜哥儿的西席在园子里说话,特意招手让她近前一道说了几句话,她和方玉见过礼,后来施少连私下问她觉得方玉为人如何。
云绮当场愣住,冷声问施少连:“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撮合我跟他?”
“只是问问你的意思。”施少连道,“他人品不错,又未有婚配,我觉得甚好,祖母对他也认可。”
云绮火冒三丈,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我可听说,他是祖母找来要配榴园的,这婚事又不中意,祖母都愁病了。她都不要的人,大哥哥要塞给我?哥哥的意思,这种一无是处的穷酸秀才,配我正好?哥哥就这样糟践我,瞧不起我?”
施少连瞧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沉声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反倒觉得糟践,你这样的脾气秉性,嫁出去能拢住夫君,服侍舅姑,能应付妯娌?反倒是这种人家,任你拿捏,你再跟着他养养性子,日后他若得势,自有你的好日子,他若没什么长进,你有嫁妆傍身,也苦不着你。”
云绮只觉他话不中听,万般委屈:“哥哥对榴园那个,万般都要好的,婚事也挑成那样,到我这,只图我能嫁出去养个好性子,我到底是哪点不好,让哥哥这样嫌弃。”
“他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可见是有才学的,只是祖父和父亲相继病亡,守孝蹉跎数年才不得应试,若有机会,多半要飞黄腾达,生活穷困,凭一己之力能养活病母和幼妹,也是有担当,性子又和你互补,这才起了心思,到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了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