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之墨走后,云绮问方玉:“你方才为何拦我。”
方玉见她仍是懵懂,男女之事半分也没得长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兄妹两人择日买舟北上,江青韵把宝月留下,带了清露和明霜,楚之墨带着平贵和旺儿,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府丁,一行人在清水河码头上了船,往淮安去。
江上风冷,来往船只却不少,滚滚波涛里能见断木树枝、家什瓢盆飘在水面上,江青韵听得左右船上旅人闲话,原来是雨水冲垮洪泽湖沿岸房舍,卖儿鬻女人家不在少数。
客商在舟头相互闲话,见旁侧行舟有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鬓边还簪着朵楚楚动人的白花,正凝神听着众人说话,都留神多看了两眼。而后舟内又出了个清俊年轻男子,也是麻衣衰绖,两人并肩在舟头站着闲话,似是夫妻,但那女子仍是闺阁女子装扮,又不像夫妻。
有客商落下小艇,邀楚之墨移步喝酒闲话,他也欣然应了,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只束着腰绖,携了一壶酒登舟拜访。
在座者三四人,贩茶的茶商、贩米的行客,还有个读书的秀才,高谈阔论些时事经济、民生百态,听说楚之墨要去淮安府,攀些关系,淮安府有漕运总督驻府,按察、提学、提法、盐运四司,也有淮安卫和大河卫两大军卫拱护,各部司之间盘根错节,牵动扯西,各个都说起来其间的厉害关系,楚之墨一一听了,这酒就从黄昏慢慢喝到两更天,杯盏俱净才要散。
有心人问楚之墨:“白日见兄台舟上有美,叨扰兄台到这时候,可要埋怨我们一等人。”
“那是舍妹。”楚之墨拱手笑道,“出门办事,怕她在家一人烦闷,带在身边也安心些。”
听说是兄妹,众人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令妹,怪不得和施兄一般出众,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楚之墨漆黑的眼淡淡瞟了那人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却没有笑意,别了众人,回了自己舟中,江青韵这会还未睡,穿着雪白的寝衣,披着乌黑的发独坐在窗边,看着哔啵灯烛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还不睡?”他解衣,问婢子要水洗漱,“夜深了。”
“等你回来。”江青韵将窗阖上,“哥哥吃过了么?小炉上还给哥哥温着饭菜。”
他轻轻嗯了一声,喝了一盏浓茶解酒:“吃过了。”又问,“舟上的饭菜是船家自己做的,还合意么?”
“甚好。”江青韵坐在他身边,“旺儿吃了好几大碗饭,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年纪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楚之墨笑,拉着她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这几日顾及不上你,是不是有些闷?”
“一点也不闷。”她拔下一只玉簪,低头去拨弄桌上油灯,专注的影子落在窗上,“平贵见多识广,给我们说了好多行船的事情,比说书先生还精彩,我们都听入神,连时辰也忘了。”
“是么。”他含笑,捻着她一束发嗅着,“他在漕船上多年,口才练得好,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绘声绘色。”
“这样有趣的人,我倒是第一回见他。”江青韵回头,“讲得太好,我还赏了他一块银锭子,请他喝茶润喉。”
“我第一次见他,他故弄玄虚,再讲那些船下的精怪,晨雾里的水鬼来吓唬人。”楚之墨笑,“他把客商吓了,半夜趁机偷偷摸到船舱里来偷财。”
江青韵轻轻啊了一声,皱眉:“是么,他见着就是个忠厚诚恳的好人,原来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楚之墨微笑,将烛火吹灭,把怀中人抱到榻上,微光中见她的眉眼,果然是眉目如画,观之可亲,见之忘俗,又见她嫣红的唇,禁不住心荡神驰,俯身去偷香。
这也隔着许多日,两人一直忙着丧事,不是灵堂就是寺庙,未能一亲芳泽,楚之墨将她额面碎发撩开,先是额头吻了一回,翻了个身,将唇游离至她的唇上,细细亲吻起来。
江青韵不料他这个心思,伸手去推,却反倒被他控住双手,摁在枕上,唇舌间纠缠过一回,他去咬噬小巧冰凉的耳珠和耳颈相连的一小块滑腻肌肤。
这儿敏感得厉害,一碰就软,解主腰的系带,指尖在微凉肌肤上撩过,像划过水面的涟漪,江青韵被他随心所欲拿捏在手里,慢条斯理蚕食,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轻喘道:“不行,这还是孝期。”
“哪有这么些规矩。”又不是亲祖母,他早忍得不耐,江青韵不肯,“总要等百日。”
他指尖摸到湿濡得不像话,哼然一笑:“就当是梦中。”
一点点黏腻的水声,像愉悦的吞食。
“好妹妹。”他笑话她,“妹妹也饿坏了。”
第二日清晨,江面风停,水面霞光万丈,照得桅杆一片通红,江青韵推窗梳妆,说不尽的鲜妍妩媚,附近舟楼有人无意在窗缝间窥见一点美人容颜,抛下一枝带露鲜花来。
楚之墨拾起那打在窗上的花枝,投入浊水中,回身一望江青韵,正在低头仔细梳发,脸上不施脂粉,换了件白衫,又将麻裙穿上。
她年岁已到青春,不比年岁十四五岁的天真,又经了人事,言行举止有风流婀娜的韵味,却还未开脸梳髻,自然容易招惹人打量。
楚之墨心底叹气,施老夫人撒手一去,施家于她也断了大半,这原本是好事,他在施家就罢了,她总归要正名,不管是小酒还是杨玖儿,江青韵这个名字总要舍掉的,但这个时候,是真想施老夫人撑得久些,这丧事一办,一来耽搁去金陵,二来婚事也说不过去,看江青韵这个反应,估摸着还要往后拖一拖。
楚之墨对施老夫人的逝去看得淡然,一如他的父母,未尝不是解脱,但江青韵的伤心却是实在的,满眼都在找他,想要个安心的依靠。
这么一看,施老夫人又走得恰到时候。
舟行第三日到了淮安府,楚之墨让人将行囊都搬下舟船,包了客栈几间上房,将江青韵安置。
他带着平贵和旺儿外出,几名家丁就寸步不离跟着江青韵,淮安府和江都府是南直隶北部最重要两个州府,淮安靠近徐州和山东,又有驻军,民风比附庸风雅的江都都粗犷豪气些。楚之墨不欲江青韵在外抛头露面,怕惹出些是非来。
他一到淮安府,旋刻请了当地的几个徒有虚名的浮浪子弟,这些人常年在官衙院内行走,最会钻营,也最有主意,马不停蹄的各项应酬,交际不同,江青韵见他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装扮衣裳,文人、阔绰富商、斯文公子、情场子弟,各样的角色总是拿捏得很好。
以往在施家,她在内院,他在外头,隐约知道他一些行径,但在家里,在众人面前,他总是那副温柔斯文的模样。
也有彻夜不归的时候,第二日一早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将满身的酒气和香气都洗去了。
“哥哥要拿多少银子换那两条船?”她问,“很难打点吗?”
“不算难,不过就是酒色财气。”他有一点就透的通透,“人都逃不脱这些。”
他手上还放着官吏债,尽是些小官小吏,有一分体面,也有更多困窘,却更好拿捏。
不过五六日,事情就真的办出来了,楚之墨领着人去漕运总督府讨要方形文牒,两条标船就泊在淮安六草荡渡口,楚之墨把平贵送上标船,仍让他领着标船北上济宁。
事情办完,彻底闲下来,出来已经□□日,江青韵百无聊赖,兄妹两人买舟回江都,半途听说淮安清河县有庙会,一时盛景,极为热闹,让大船泊在渡口,把仆婢都留下,另换了一只小船,兄妹两人带了两三件行李,坐船沿河往清河县水路去,从广阔江面摇进一条河道,越往里行,见两岸桑荫稠密,花枝葳蕤,有小船撑出来,沿水路叫卖些菱藕鲜物。
楚之墨带着江青韵在一处登岸,走到人烟阜盛处,酒楼如林,食肆遍地,一爿街巷旁的树杪上都挂起了羊角灯。
虽然不如江都热闹,却有些野趣,楚之墨带着江青韵进了一间茶楼,叫了些当地有名的茶点果子吃着,又叫了个唱曲娘子在帘外清唱。
两人就倚着窗,看楼下路上游人如织,杂耍百戏的,叫卖的货郎,诱人的糖果点心。
日暮之后,那些悬在树杪的羊角灯都被人陆续亮起来,夜色晦暗,那枝头的光亮却磊磊落落,如千点明珠,整片街巷照得如灯海一般。
这才彻底热闹起来,路上人流摩肩接踵,赏灯的、观景的、凑趣的,楚之墨拉着江青韵,
两人手牵手在人潮里走着。
江青韵难得开心,楚之墨有心弥补近日的冷落,两人在路边小摊共吃了一碗甜汤,那摊主见是一对相貌出众的少年夫妻,搓了一碗小圆子来,却只给了一只瓷勺。
江青韵再一抬眼,但凡是一对男女坐着的,碗里都只搁着一只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都相安无事。
吃完这碗甜汤,又沿路去玩猜灯谜,买零嘴儿,夹在人群里竟真如夫妻一般,言笑晏晏,柔情蜜意。
天色不好,不知何从刮来一片浓郁阴雨,直勾勾的朝着游人落下一场雨来,因有风吹拂雨云,那雨也不是连绵,东筛一场,西筛几滴,真就如雨追着人跑一般。哪处人声喧闹些,这雨就往哪儿飘,游人们都被这故意使坏的雨云浇了个透,个个也不恼,嘻嘻哈哈笑着,忙着去树下躲雨。
那雨也落在江青韵身上,她被楚之墨牵着,被人群挤着,一路往前去躲避,不知怎的被旁侧人一撞,脚下被人一踩,旋即就被冲脱了手,脚下的一只绣履也被踩落,不知去了何处。
江青韵喊了声“大哥哥”,旋即不见楚之墨的身影,她被人潮冲撞着,不得不往道旁避了避,扶着一株李树,踮脚四下张望。
楚之墨瞬间失了踪迹。
她站着等了会,却总不见他回头来寻,她身上淋上雨,风又冷,一只脚只穿着白绫袜藏在裙内,走动不得,左等右等不见人,心头便有些急。
雨阵越落越大,噼啪打着枝头,把树杪间的羊角灯打得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江青韵扶着树干想走,又不辨方向,也不知往何处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