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六年零五个月以后，乔芝安又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
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闯进视野。阳光下，硕大的蝶翼上流动着炫目而澄澈的蓝，停驻时如一块璀璨宝石，飞起来似一缕柔和轻雾。蝴蝶在六号楼前的绿化带上空徘徊片刻，掠过居民楼灰白的外墙，绕着搬家公司的卡车头转了一圈，朝小区门口飞去，鲜艳的翅膀让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沦为黯淡的背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校园以外的地方看到这种蝴蝶。
双眼被那抹锐利的蓝刺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迈开双腿奔跑起来。跑过三号楼和四号楼，穿过小花园，冲出大门，那蓝色的蝴蝶在风中转了个身，倏忽间，竟消失在沿街便利店的两扇玻璃门后面。
乔芝安喘着气，揉了揉眼睛。时值初秋，这么一通跑下来，额头上已然沁出薄汗。感应门在一阵熟悉的音乐声中打开，店里的冷气吹得人一个激灵。
她走进去。这是一家典型的连锁便利店，地方不大，东西不少，布局有规律，来过几次就能轻松地记住每样商品放在什么位置。
乔芝安上上下下搜索了一番，连货架的缝隙和天花板的角落都没放过，却哪里有蝴蝶的影子？刚才所见仿佛白日幻影。倒是自己此时形迹可疑，引来几个顾客侧目。发现有人在看她，乔芝安立刻假装淡定，从冰柜里拿了瓶饮料。
没在意拿的是什么，只觉握着瓶子的手心冰凉。正式搬家的第一周，屋子里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收拾，邱如雪要是知道她在小区里跑着追蝴蝶，不知道会发表什么高见。
反正蓝色的蝴蝶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她刚把瓶子摆上收银处的台面，就听到耳边有人喊，“乔芝安？”
熟悉的语气，久违的声音。
时光变慢，她茫然转身。
那人的眉眼和十八岁时无甚差别，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此时因为惊诧而睁大，脸上略瘦了些，轮廓更加分明，多亏了唇边时常浮起的微笑，和微笑时露出的一对好看梨涡，才不显得冷漠疏离。
见她仰头站成一根木桩，他的笑容闪动一下，“是我……顾承阳啊。”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多余。明知道她就算把全班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他。
全世界好像都静止了，一秒，两秒……直到有人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乔芝安这才回神，发现营业员举着扫码枪的手悬在半空，而自己正半张着口状似痴呆。她赶紧抿住嘴，视线下移，却看见顾承阳的修长手指按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商品上。
这是……安全套？！
她看得呆了，心里莫名其妙地刺痛一下。多亏了这一下刺痛，神志才逐渐恢复清明。她机械地掏出手机付了款，一把抓起那瓶不知道是什么的饮料，头都不抬地丢下一句“真巧啊”，转身落荒而逃。
她以为不会再遇见他的。年少时珍藏在心底的爱慕，最后却落得那样难堪的结局。虽说时间能让人淡忘一切，但记忆深处的遗憾和痛楚就像海滩上的碎石块，平时被沙子掩埋，冷不防一脚踩上去，瞬间鲜血直流。
乔芝安看着自己的脚踩过一大片斑驳树影。这会儿马路上很静，身后并没有人追来。她尽量把步子控制得稳当，既不太快，也不太慢，进电梯时，还礼节性地对扛沙发出来的搬家工人点了点头。直到走进 903，把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才任由回忆汹涌而来。
她甩掉鞋，整个人扑倒在沙发上，发出一连串高分贝的尖叫。
尖叫声持续到二十秒的时候，她的室友邱如雪举着一把榔头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大喊，“怎么回事？！”
乔芝安把头从沙发里拔出来，用眼角瞄了瞄她，又埋回去。
“你干什么？家里进贼了？！”
乔芝安恍若未闻，无声地用一种标准的自由泳姿势向空中蹬腿，扬起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乱舞。
邱如雪原本要走近查看，见她这样，反而小心地后退半步，“你……病啦？”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气泡音。
邱如雪惊疑不定。认识一年多以来，从没见她像这样发过神经。
乔芝安和邱如雪的初次邂逅恰似经典偶像剧桥段：女主角不慎被踩了脚。事发地点是一间拥挤的舞蹈教室，邱如雪穿着一双厚底运动鞋，一个飒爽转圈，狠狠碾上乔芝安右脚小趾。呼痛声和道歉声几乎同时响起。乔芝安疼得泪眼汪汪，还在勉力保持优雅，嘴角扯出一个异常难看的笑。
于是邱如雪留下了对她的第一印象：被踩了脚还假笑的女生。
下课后，她主动过来搭话，得知乔芝安是个零基础的菜鸟，今天是来上体验课的。邱如雪上下打量一番，断言菜鸟同学不适合 Hip Hop。“你看着像学芭蕾的，跟 Hip Hop 一点都不搭，还不如去隔壁试试 Jazz。”
乔芝安看着人家身上长及膝盖的大 T 恤和快要掉到地上的垮裤，再瞅瞅自己的紧身牛仔，欣然表示同意。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每周同一时间来健身，下课后结伴去楼上的大食代吃宵夜。
邱如雪在咨询公司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饭。用她的话来说，工作中积累的压力必须找个途径释放出来。跳 Hip Hop 是一种途径，换男朋友是另一种。乔芝安曾经问她，换手率那么高，是不是从来不走心。邱如雪睁着小鹿般的眼睛，一副无辜神态，可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快乐呀！乔芝安很是佩服她的洒脱。在恋爱中获得快乐，她恰恰欠缺这种能力。
大概人总是被自己缺乏的特质所吸引，截然不同的两个女生成了好朋友。等各自的租约到期，两人一拍即合，搬到了这个彼此通勤都方便的新小区。
今天邱如雪请了半天假，本想把家里的客厅收拾出来：弄一面艺术墙，挂上精心挑选的风景画、明信片，还有旅游时拍的美美写真照。没料想赶上室友大型发疯现场。
她站在小板凳上，一边面对白墙比着一幅碧海金沙的水彩，一边严厉拷问乔芝安。
“快坦白。一分钟内，我要知道那个男人的所有信息。”
乔芝安在沙发上翻了个面，用手掌盖住脸，瓮声瓮气，“我没法告诉你。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怎么会呢？”邱如雪不满，砰砰砰地往墙上敲钉子，敲一下蹦两个字，“姓名外貌年龄性格星座血型职业收入居住地点……”
她自认搜集信息的能力是一流的，平日里无论面对客户还是同事，几乎没有她问不出来的东西。然而今天却失效了。几个小时过去，她只得到了两条关键信息：高中同学、买安全套。甚至连顾承阳的名字都没问出来。
到了晚上，乔芝安拒绝吃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愁眉不展。捱到半夜，邱如雪也泄了气，宣布要回房睡觉，留她一个人在那里伤春悲秋。毕竟现代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觉，明天的新烦恼就会取代今天的旧烦恼。
第二天早晨八点，邱如雪打着呵欠去洗漱，路过客厅的时候，又受到了新的惊吓。
乔芝安穿一条售价四位数的真丝连衣裙，端坐在餐桌前，化了全妆，正把一根吸管插在杯子里，小口小口吸牛奶。
邱如雪狐疑地盯了她两秒，“家里来人了？”
乔芝安抬起头，假睫毛忽闪忽闪，“没有。”
“那你在演哪一出？”
大白天的，演什么聊斋？要知道乔芝安平时上班不化妆，上星期邱如雪还亲眼目睹她因为起床晚了，匆匆抓一把头发就冲出门。也多亏她皮肤白皙，长相清秀，才有不修边幅的资本。
这位不修边幅的姑娘费劲地喝完了牛奶，又掏出一面小镜子补口红，嘴里念叨，“失误了。应该先吃早饭再化妆的。”
邱如雪偷偷翻了个白眼。
乔芝安突然抬起头，“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做作了？”
“是。”
邱如雪冷眼看着她旋风般地冲回房间。过了好一会才换了身休闲打扮走出来。这回是高腰 T 恤配牛仔裤，青春又俏皮。她站在桌子对面单手叉腰，“这样呢？”
邱如雪晃了晃杯子里的牛奶，慢条斯理地说，“你又不能确定买套男就住在这个小区。”
啪，正中靶心。
浓妆底下的脸，先是尴尬，然后浮起一层羞愤，“别瞎起绰号。”
“谁让你不告诉我名字的。”邱如雪从容地往面包上抹蓝莓酱，“不过呢，他住在这里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一般人只会在自家楼下买套。”
“嗯，对啊。”
“或者女朋友家楼下。”
“……”
“喜欢就直接追嘛。高中同学是吧，联系方式总有吧？高中那会儿用什么联系的，电话，QQ？”
“谁说我喜欢他？我是在意自己的形象。”
“你的形象是虚伪。”
乔芝安无力反驳。
她昨晚上失眠，思绪纷乱。一只从旧时光里飞来的蝴蝶，牵动旧人旧事旧回忆。无非两种可能。要么，那只是明媚阳光下的一场梦，是压抑多年的心魔所化。要么，偏就是如此凑巧，他们的人生轨迹再次相交，越过茫茫人海，又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等电梯的时候，乔芝安感到心怦怦直跳。到小区门口短短几分钟，每走一步，她都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如果顾承阳真的住在这个小区，她随时都可能再次遇见他。星期一一大早出门的人都是步履匆匆，要么赶去买菜，要么赶去上班。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便利店，乔芝安刻意隔着玻璃，用目光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进入地铁站，她的心情已经变得低落。就算见到了又怎么样呢？再一次落荒而逃？他们之间，恐怕早已没什么话好说。
02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乔芝安还没走到报社楼下，就远远地看见了实习生小罗。确切地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包。小罗背一只白色帆布包，正面印：天气好极了。反面印：钱几乎没有。今天露在外面的是反面。小罗说这是一句名人名言，出自俄国大作家契科夫。
当初小罗来报到的第一天，主编领着她在办公室转了一圈，认识一下各部门同事。那只包也跟着转了一圈，被各部门同事认识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反映了大家的心声。乔芝安回想 2014 年，自己研二来实习的时候，每天的工资还抵不了饭钱。去年毕业后转了正，每个月到手的收入依旧少得可怜。要不是家里资助，根本无法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
她赶上去想跟小罗打个招呼，没想到对方走得飞快，一眨眼就消失在门厅里。
她们工作的地方是一座改造再利用的老洋房，装不了电梯。二楼属于一个歌剧院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