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重重咳了一声,不满地看着妈妈,「秀丽,你在家带孩子,不是让你享清福,白花我们家政国的钱的!」
妈妈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等了两三秒才尴尬地笑了笑,「妈,瞧您这话说的,又又这药从来都没停过,衣服是因为这孩子在发育期,而且又又也不喜欢长头发。」
也许是这段话太过苍白,妈妈连忙把我从亲戚中间拽了出来,推我的背,似乎在催促着我说出能替她解围的话。
「又又呀,快给大家说说,是不是这样?」
那件事情过后的两三年,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的孤僻与不讨喜。
我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那些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让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愤怒?关切?焦急?发自肺腑地为我担忧?
好像都不是。
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真的在乎真相吗?
平日里对我不管不问的奶奶是真心想为我出头吗?
种种疑惑紧紧包围着我,最后我对上了妈妈期盼的眼神。
「没错,妈妈说的都对,都是我自己想的。」
妈妈松了口气,把蹲在外面玩的妹妹喊了回来,「大家伙别看又又了,她呀容易害羞,悠悠呀,咱们给大家表演个舞蹈。」
我看着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奶奶重新变得和蔼可亲,又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亲戚们,立马一个个变得喜笑颜开逗着可爱精致的妹妹。
一家人嘻嘻哈哈仿佛从无隔阂。
我穿着不合身的背心,在踏出奶奶家门的那刻,那总是弓着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挺起。
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小小的山坡上向下奔跑。
我感受着风抚摸过我不完美的脸颊,整理着我总是凌乱不堪的短发。
大人们总是很奇怪。
但幸好的是,风安慰了我。
年后,爸爸出差回家,那两天妈妈因为在奶奶家受气的缘故,总是对爸爸冷着脸。
小矛盾接连不断,大矛盾一再积累,战火一次又一次升级。
那段时间蒋悠悠和我睡在一起,每到夜晚我俩都能听到隔壁屋子里震天响的辱骂声。
话题翻来覆去就那几个。
妈妈一开始隐忍不发,直到爸爸拍桌子质问:「王秀丽,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让你辞掉工作照顾孩子,不是让你给我摆脸子的。你平日花的不都是我的钱,妈不过说了你几句,你有必要一直抓着不放吗?」
妈妈立马愤怒地站起来,粗喘着像一头斗牛,「蒋政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谁都可以说我,唯独你不可以!」
她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皮筋,浑身发抖地嘶吼着:「钱钱钱!你的那些钱够我花多长时间?你知道蒋又又一天的药钱吗?你连两万块钱的手术钱都不想出!我给你打理人际关系,赔着笑脸请你们部门的领导吃饭。忙前忙后地照顾两个孩子,为这个家买东买西,逢年过节还要给你妈送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给的钱够吗?」
爸爸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又不是我逼你干的!况且又又的胎记一开始只有豆子那么小!还是你提出的药物治疗。」
两个人的争吵一声比一声响亮,仿佛谁都委屈的不行。
也就是那天夜晚,在激烈的争吵中,地震悄然来临。
墙壁轰然坍塌,半梦半醒的我为了保护熟睡中的妹妹,一根钢筋笔直地穿过了我的小腿。
巨大的疼痛让我昏迷了三个小时。
等我再次醒来,耳边是妹妹小声抽泣的哭声,以及从不远的石缝里透过的妈妈沙哑的呼喊声。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回答妈妈的呼喊。
而妈妈颤抖着声音一声声哀求着我,「又又,蒋又又,你是姐姐,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妹妹。」
从始至终,妈妈从未关心过我。
7.
地震后三十二个小时,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妈妈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
我的小腿失去了知觉。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蒋悠悠就用她的小手拉我的衣袖。
她的力度是那么的小,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不敢流下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带着哭腔喊我,「姐姐......我好害怕,别睡觉。」
可是我好累。
我甚至破天荒地想,死亡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死在蒋悠悠的身上她会有多么恐惧?
她今年五岁,那么小,那么可爱,眼睁睁看着没说过几句话的姐姐死在她的身上,她会多么惊恐,多么无助。
一块巧克力被艰难地举到我的嘴边,拉回我漫无目的的遐想。
天知道蒋悠悠忍受了多大的疼痛才把手从那么窄小的石缝中抽出,她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是怎么挺过去的,但那块巧克力成了我们的救命粮,是蒋悠悠和我,一人舔一口,艰难度过的。
苦涩的巧克力味与我嘴里腥甜的血水混合。
救援队来临时,蒋悠悠和我早已神志不清。
我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从缝隙中透过的光亮越来越多,直到眼前一片白光。
我瘦弱的肩膀牢牢地保护着同样弱小的妹妹,两个同样脆弱的生命紧紧依偎在一起。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
8.
自然灾害的无情像极了一个残忍蛮不讲理发怒的大人,随随便便夺走了一批人的生命。
我醒来时,病房正是嘈杂一片。
症状比我轻的病人正在给家人报平安。
症状比我重的病人,床边则凑得人满为患。
我躺在床上,床边空空如也,没有人为我停留片刻。
直到人群中闯进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她焦急地穿梭于人群中,最后停留在我的床前。
那瘦弱单薄的身子拼命地抖动着,皱巴巴的衣服上混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曾经如此爱干净的姥姥如今连凌乱的头发都毫无察觉。
「又又......又又,我可怜的小崽。」
我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地震时我没哭,小腿被钢筋笔直插入我也没哭,被救援人员救出被所有人夸赞是大英雄时我依旧没哭。
可姥姥只不过一个温柔的抚摸,我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糊了一脸尽数弄在了姥姥的衣服上。
「姥姥,我好害怕啊!我真的好害怕!我还这么小,我根本不想死!」
姥姥蹲下来抱着我的头,忍不住和我一起痛哭。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对姥姥说:「姥姥,我没有腿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
姥姥的怀抱让我将心底的恐惧通通宣泄出来,她的身子明明是如此佝偻单薄,可我却觉得格外得温暖有力。
「会好的,又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又又是最勇敢坚强的大英雄。」姥姥安慰我。
可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英雄。
我好害怕,好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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