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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相府齐修明便将我唤到书房，仔细询问方才在太子府所发生的一切。
我自然是规矩地应答，只是省略了我与三皇子的对话。
齐修明坐在上位，逆着光，看不清他眼中流过的情绪。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问道：
「琥珀。」
「少爷。」
「我说了，叫我修明。」
「……修明。」
「我可以信任你的，对吗？」

「琥珀永远忠于您。」

「好，设法让三皇子对你动情。」
我抬眼望向坐在长案之后的齐修明。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泻下，将齐修明的脸照得半明半晦：
「你放心，你的眼睛生得极美，没有人会拒绝。」
我轻笑着答应。
他将琥珀一棋两用，妙，实在是妙。
9.
蓝玉姐姐受了重伤，
因为碧玺给出了错误的情报。
这是一件本不该出现的事情。
昏迷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只从口中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心口发慌。
我想要去找齐修明问个清楚，却只得到冷冰冰的一句：
「琥珀，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而后，碧玺便在正厅挨了三十鞭。
她的整个后背被鲜血染红，却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眼睛里，是我未曾见过的仇恨。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场景，似乎又回到嬷嬷被杖杀的那一日。
这一次，齐修明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
他站在暗处冷冷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
他可以给我的所有东西，也一样可以收回。
他始终要的，是一个完全听命于他、完全忠于他的琥珀。
而我作为他的棋子，自然要完美地扮演他给我的所有设想。
所以，我收敛起了所有的疑虑，重新变回了那个乖巧懂事、听话顺从的琥珀。
三日后的宫宴齐修明将带着我入宫。
我悄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大殿。
在这里，我将会一不小心摔进三皇子的怀里，而后嫁入三皇子府，成为他的侍妾。
就在我刚刚找好了角度，打算顺势跌进一身紫袍的三皇子怀里时，一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振聋发聩：
「魏丫丫，是你吗？」
我顺着声音回头望去，瞧见了一位少年将军。
眉眼处，与我七分相似。
我浅浅吸了一口气，按下冰冷颤抖的双手，微微屈膝：
「想必将军是认错了，我是相府的婢女琥珀。」
少年将军还准备说什么，就被一个老将军从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老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说完又转过头看向我有些歉意地说道：
「这小子就是欠收拾，姑娘千万不要介意。」
在我看清老将军的面容时，整个人都无法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些心头压制了十几年汹涌的情绪，在那一瞬间迸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胸口传遍了四肢。
上颌连同鼻腔酸胀涩痛，即使是最简单的张嘴都没有办法完成。
就在我即将失态的时候，胳膊被一人扶住：
「吴将军，你家的小子确实欠收拾，瞧把琥珀姑娘都吓成什么样了？」
三皇子的手稍稍用力，我那原本就颤抖发软的身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吴老将军将我又看了一眼，冲着三皇子行了一礼：
「老夫这就去教训家里那臭小子。」
说完，落荒而逃似地带着吴小将军离开了现场。
「琥珀姑娘。」
直至吴老将军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三皇子温润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我才找回了一丝属于自己的知觉。
我慌乱地从三皇子的怀里挣扎地站了起来。
「三皇子，我……」
「秋后我会将你抬入府做侍妾，在此之前，你好好想一想，你想要做谁。」
我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只觉得抬一下手臂都是费力，只能微微点头示意。
大殿内烛光摇曳，却格外刺眼，让身边的一切都看不太真切。
周围热闹的人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小小角落发生了什么。
想要做谁？
这或许向来不是一件我能决定的事情。 
10.
宫宴回来后，齐修明便坐在长案之后。
屋里的光线极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一丝轮廓。
我垂眸站立在他的面前，任谁看见都会觉得乖顺。
他举起扇子，顺着我的手臂慢慢向上滑，将衣袖撩起，露出里面洁白的手臂：
「他碰你哪里了？是这里吗？」
冰冷的竹节让我忍不住打颤，只得低头回应：
「是。」
「还有哪里？这里？」
齐修明拿着扇子越过了我的手臂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腰腹上。
我沉着气，在他的面前跪了下去，冷声道：
「琥珀，永远忠于少爷。」
「少爷……」
他将这两个字轻轻复述了一遍，眼眸中的烛光忽明忽暗，意味不明。
「罢了，你且下去吧。」
事情似乎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但我知道，并没有。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秋收之后的九月。
叛军起义的消息刚刚传入京都的时候，齐修明将我与蓝玉一同送给了三皇子。
这次叛军来得又急又猛，皇上大手一挥，便让三皇子与吴老将军前去平叛。
看似一切都格外的巧妙，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齐修明在半年前便规划安排好的。 
作为刚入府的侍妾，我与蓝玉被三皇子的侧妃指定与一同去往前线。
齐修明给我们的任务，是误导三皇子与吴老将军的部队进入早就设计好的圈套，以此来削掉太子的一部分兵权。
准确地说，这是我的任务，蓝玉姐姐仅仅是来监视我。
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我忆起进三皇子府的前一天晚上，
齐修明站在灯光晦暗的书房内，背对着我轻声询问：
「琥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脑海里涌进了嬷嬷的惨叫声，垂下头回答道：
「琥珀记得不太清了。」
「我记得，你的眼睛，就像是一颗琥珀，但凡见过的人都难以移开目光。」齐修明声音沙哑，但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觉得这沙哑中还带着一丝颤抖。
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某种情绪。
我依旧低着头：「谢少爷抬爱，若非少爷，恐没有今日之琥珀。」
「叫我修明。」
「是……修明。」
齐修明用他的扇子轻轻拂过书架的边沿：
「琥珀觉得，我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你会永远忠于我，对吗？」
我没有看他，身上的动作亦没有变动丝毫，言语亦是极为诚恳：
「是的，少爷。琥珀永远忠于您。」
……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轻笑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琥珀的忠心，毕竟，从小到大，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对吗？」
烛光只能勾勒出他穿着锦衣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就连这最后一句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是隐匿在黑暗中了一般。
我身上的贴身衣物被瞬间打湿。
齐修明的意思我怎么会不明白。
但凡我不听从他的安排，我所知的亲人就会一个个死于他的计谋之下。
我勉强抬头去望他，却发现我们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般遥远。
11.
行军夜晚休息时，三皇子将我召到身边陪同。
其实自从进入三皇子府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三皇子。
在这个关键时刻召见，我心中忧喜参半。
等蓝玉姐姐陪着我到达的时候，我才看清这里的士兵和将军围着火堆坐着吃烤肉。
一身紫色骑装的三皇子冲着我招了招手：
「琥珀，过来！」
他指的位置旁边正是吴老将军。
我怔住，站在原地行了一个礼：「三皇子，我乃内宅女眷，如此……怕是不合礼数。」
三皇子豪爽地笑了一声：「在这里我就是规矩，你休要想那没用的礼数！」
他身旁的吴老将军也正在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我只得答应了下来，坐在了三皇子与吴老将军的中间。
刚刚坐下，我的眼前就塞来了一串羊肉。
我顺着羊肉看去，吴老将军正涨红着脸，抖着胡子，身上还带着一丝的酒气。
见我不为所动，他还将羊肉串往前趁了趁：
「拿着啊，这是川下的羊羔子，嫩得很，最适合你这种女娃娃吃。」
我动了动喉咙，伸手接过流着油的大块烤羊肉，忽然有些哽咽。
吴老将军似乎没有在意，越过我，继续给了蓝玉一串。
却是到了三皇子，手里的羊肉串不够分，便没有给三皇子。
三皇子明显地不服气：
「我的呢？你怎么小姑娘都给，却独独缺了我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跟人家女娃娃抢什么，真是不要脸。」
吴老将军凶了回去，又拿了一串递到我的面前：
「来，多吃点，京都的东西再好吃，也没有这两串肉香。」
说着还眯着眼睛仔细感受烟火混合着油脂的香气。
我张开口，使劲咬了一口羊羔肉，只觉得辛辣和荤香瞬间充满了口腔。
边嚼着边向着吴老将军使劲点头。
这个羊羔肉，确实香！
蓝玉小心地咬了一口，也满是惊喜地抬眼。
吴老将军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鼓舞，笑得格外热烈：
「我就说，女娃娃绝对没吃过这种，你们在京都吃得都太精致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能尝出什么味啊！」
我笑着点头，转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在我的人生中，少有这样温情的时刻，我只觉得这篝火烤得我的脸暖洋洋的，就连胸口与四肢都流淌着暖意。
一串还没吃完，吴老将军就用胳膊肘怼了怼我。
说实话，粗壮又有力的胳膊怼得让我生疼，但我仍然笑着抬眼看他。
「女娃娃，你多大了？」
「前两日刚过十六。」
吴老将军沉默了一下，随即又豪爽地笑道：「说来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件糊涂事。」
我心下一紧，又不能在蓝玉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应和道：
「将军英明神武，怎么会做糊涂事。」
吴老将军将面前的烤肉翻了一个面，也不接我的话：
「那年太旱了，地里什么都翻不出来，耗子树根都翻出来吃了，可还是饿。」
我攥紧了手里穿肉的木棍，鼻腔酸涩，却不敢接一句话。
吴老将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饿了什么都吃，就连小孩子也吃，我那臭小子生出来还没三个月，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瞅着。」
我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吴老将军的嗓子哽咽着继续说：「都说城里的大户在招小孩，我当时便脑子一抽，心一狠，就把我们家最听话的二姑娘给卖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吴老将军讲述的故事所吸引，可他并不在意。
他用大手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二姑娘一个劲地喊『阿父、阿父』，我怂得连头都不敢回。」
「我怕我一回头就狠不下这个心，可狠不下这个心，家里那一堆老小就都得死。」
我颤着手，我想要说什么，我想要号啕大哭。
可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睁着干涩的眼睛，看着他。
吴老将军抽了抽鼻子，古铜色布满伤痕的脸上全是泪痕：
「当时我是真窝囊啊，要是再来一遍，我宁愿把自己给卖了，我也不该让那么小的姑娘进那深宅大院里，她才那么小。」
我艰难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人，各有命数，吴老将军不必过于自责。」
吴老将军看了看我，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女娃娃，我那二姑娘要是长在我身边，也该和你一样大，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我摇摇头：「不会，活着就本是不易，又何来怨与不怨呢？」
吴老将军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求我那二姑娘能原谅我这该挨千刀的爹，我就希望，她能够过得如意些。女娃娃，你说，她是会如意的吧？」
我微微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会的，一定会的。」
吴老将军像是重新拾起了自信，看着我使劲地点头：「好！女娃娃，老夫信你。」
羊肉逐渐冰冷，我那原本冰冷的心却逐渐回暖。
吴老将军雄厚有力的声音穿越过耳朵，我只觉得内心有着无限的动力。
就在我小心收拾情绪的时候，瞧见蓝玉也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泪光。
12.
齐修明谋划了所有，却独独忘记评估吴老将军的能力。
纵使我一直引导误判，可叛乱的大军像是纸糊的一般，还没用多大的力气就被全部击败。
吴老将军的长女虽为太子妃，但吴老将军本人却是无比坚定的中立派。
齐修明可不会认为在朝堂之上会有绝对的中立派。
此行一是为了消耗吴老将军麾下的兵将，二是叛军反复，让皇上开始怀疑吴老将军与三皇子的能力。
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间隙，就再也无法愈合如初。
就在我以为这次任务就快要失败的时候，我被绑架了。
我被最为亲近的蓝玉绑架了。
破败的房子里我被反手绑在椅子上。
齐修明并没有给我请教习武的老师，所以我现在如同一个待宰的羔羊。
「蓝玉，你也看到了，这次是少爷判断有误，你就是绑了我，也是无用！」
我挣扎着，想要同她讲一番道理。
蓝玉抬了一下眼，又迅速地转向其他地方：
「少爷谋划的，本就不是吴老将军麾下的那几个兵。」
我当下立即顿住：
「什么？」
「琥珀，你不会真的认为你了解齐修明所有计划吧？吴老将军手握朝廷三成兵力，他死了，兵权才有可能被重新分配。少爷，也才会有更多机会。」
我还没有从这句话的震惊中缓过来，门外就传来了吴老将军的声音：
「宵小贼人，你绑一个女娃娃有什么用！」
说着便破门而入。
古铜色的盔甲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身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原本就已经浑浊的眼睛如今充斥的全是血丝。
吴老将军刚刚进门就紧张地看向我：「女娃娃，你没有伤到吧？」
我拼命摇头：「跑！快跑！」
吴老将军挥起手中的剑，将我身上的绳子全部都砍断：
「大丈夫临于阵前，岂有跑的道理？女娃娃，你待在我的身后，待我杀出去！带你看看咱们这锦绣山河。」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蓝玉，发现她没有攻击的意图便带着我往出跑。
周围的叛军源源不断，吴老将军的手不断地起落，英明神武，如同杀神。
可这些叛军却如同蝗虫一般，怎么杀也杀不尽。
直至在叛军中有一人喊道：「杀了吴将军赏白银千两，杀了那两个女人，赏五百两，冲啊！」
吴老将军回头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便将我向蓝玉一推：
「带她走！！我给你们断后！」
蓝玉看了一眼吴老将军又看了一眼我，拉着我便快速地往后退。
我看着叛军将吴老将军完全淹没，再也无法遏制心头的情绪，拼尽全力喊出了十几年都未曾喊出的话：
「阿父——阿父——」
「走——不要回头，走——丫丫，快走——」
在恍惚间，我似乎又瞧见了十几年前那个午后。
阿父的背影也是这般决绝。
之后声音全部被耳边的风带走，蓝玉带着我快速逃离了如同炼狱的场景。
我只觉得四肢胀痛，却僵木得如同一个死尸，等反应过来才疯狂地乞求蓝玉：
「蓝玉，你回去好不好，你去救一救吴老将军好不好？求求你了，你想要做什么我都配合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
蓝玉轻轻摇头：「救不了，此行的目的就是让他死。」
「蓝玉，是你联系的叛军，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你，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只要你去救他……」
蓝玉苍白着脸，看了我一眼，而后忽然瘫坐在原地。
我这才瞧见，她身下的草地早已经被染红。
「蓝玉……」
「叫我一声赵雨吧，许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我撕碎衣摆将想要替她包扎，可却发现鲜红色的血液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不叫，你得给我活着，我不叫……我不要叫。」
蓝玉看着哭成泪人的我，抬手擦了擦我的眼泪：「我做了很多错事，虽然大都不是我的本意，但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这个结局是我该得的。」
我摇着头，从未有一刻如此仇恨一人：「不是你，是齐修明，是他那个畜生！」
蓝玉艰难地张了张口说道：「帮我给碧玺带句话，那一十二口人，我真不知晓是她同族父母……」
我抱着蓝玉压制着哭腔：「赵雨……赵雨，你亲自给她说，你亲自给她说，好不好……」
可我怀里的赵雨早就没了气息，我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愿动。
三皇子带人找来的时候，我依旧抱着她的尸体，任由山间清风吹过脸庞。
「松开吧，她已经死了。」
我冷眼瞧了他一眼，环抱着蓝玉的手紧了一紧：
「不，她还热着呢。」
没有人能够理解，在那暗无天日的后宅，我们是如何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才能走到如今。
她懂我的身不由己，亦懂我心中苦闷。
她于我早已如亲人一般。
如今，却也要弃我而去。
13.
齐修明大抵是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去。
所以在大殿上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明显怔了一下。
我轻笑了一下，我不止活着回来，还将他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证据一个个地都交了上去。
就在他被押在大殿之上时，他抬头询问我：
「琥珀，你说过，你会永远忠于我。」
我立于他的身侧，看着衣衫凌乱的齐修明，早就没了丝毫感情：
「少爷，琥珀确实会永远忠于你，可我是魏丫丫。」
齐修明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了无数情绪：
「若我说，我从未想要杀你，你可信？」
我垂眸反问：「齐修明，你所说之话自己可信？」
齐修明语结，而后哑然一笑，全然没了往日稳重自持的模样。
细看之下，甚至还有一丝癫狂。
我看向大殿正中央，轻轻说道：
「生于谋划之人，本就丧失了信任二字。你无法信任他人，他人亦无法信任于你。」
齐修明听后，低低笑了起来，而我端立在大殿之中，目光未曾斜视分毫。
皇上坐于高座之上，遥遥地问我，可有所求？
我行了一个极为规矩的礼：「求，自由之身。」
14.
离开京都的时候，来送我的只有三皇子一人。
前两日我去过太子府，见过太子妃；去过吴将军府，见过吴老妇人和那个少年将军。
如今出城，我拒绝了他们所有人的送别。
我只想一个人离开。
只不过，三皇子会来我却丝毫不意外。
「这可是我私藏了许久的酒，今日便拿它来送你！」
我看着三皇子，忽而笑了一下：「蓝玉是你的人吧？」
三皇子愣了一下说道：「我还是喜欢你是琥珀时候的样子，怯生生的。」
「可惜我现在是魏丫丫了。」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应当没想到，我爹随你出征之前早就把兵权交给了皇上吧？」
三皇子放下了酒杯，垂着头忽然笑了一下：
「小小，不然你就不走了，留下来帮我，你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我摇了摇头：「我分得清，你当时没有支援就是为了这个结局。你们都希望这江山乱上一乱，只有我父亲，希望这天下永世昌平，所以，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只身赴局。」
三皇子哑然，一时竟不再说话。
我看了一眼酒，里面似乎散发着死尸的臭味。
我笑了一下，回道：「这酒我就不喝了，我还想要看看这山河景色，若有缘，我们再见时喝。」
说完，我扬起马鞭，向城外奔去。
脚下野草疯长，耳边雀声啼鸣。
一身紫袍的三皇子依旧站在原地，身后巨大的王城似乎要将他吞没。
王权交织下，又有谁能幸免呢？
番外 齐修明
川下那年大旱，府中收了不少的孩子。
母亲想要救一救这些个没有生路的孩子，也想从中培养几个棋子或者死士。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琥珀。
她的眼睛生得的极美，
美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她。
我想，她就该生长在王宗贵族的庭院中，成为一朵不断被赏识的花。
成为棋子的第一步，便是斩断她们与这个世间其他人的联系。
让她们，不得不依附我而活。
是，这对她们是会有些残忍。
但我给了她们优渥的生活，给了她们未曾见到过的景色，给她们请了最好的老师来学习，她们该是感激我的。
但是还不够，我要让她们心里眼里都是我。
蓝玉练成武功的第一件事，我便让她去杀了碧玺的全家。
而那时碧玺也正好将蓝玉在京都的家人全都送进了牢狱，九月之后便可问斩。
我见不得她们姐妹情深，所以我要让她们成为彼此的仇人。
不仅如此，还要让她们共侍一夫。
你看，仇人之间还要表现出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
真是有意思极了。
至于琥珀的家人，我早早地就派人找过。
只不过，找到了一次，对方便有了警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我要琥珀待在我的身边，我不愿她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这是我养的花，我要看着她在我身边绽放出最动人的模样。
直至三皇子在那桥上问出那句话时，我忽然有了一丝慌乱。
调查之后才发现，琥珀的父亲当年为了躲避我的追查，被迫换了姓氏。
如今是那掌握三成兵力的吴老将军。
这让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我未曾想到一介农夫能爬到这个位置。
喜的是，我似乎找到了改变目前僵局的办法。
让琥珀去送礼，只是一种告知。
我要告知吴家人，他们大旱时卖掉的女儿现在在我的手里。
我不信，他们在见到琥珀时没有一丝愧疚。
可从太子府回来的琥珀似乎变了。
变得不再听话，也不再乖顺。
那双原本清澈无辜的眼睛，现在充满了恐惧和质疑。
这样的琥珀让我觉得恼怒，是我给了她十几年的安稳，是我让她免受灾荒饥饿，是我让她生得楚楚动人，可偏偏去了一趟太子府，就开始摇摆不定。
难道这些年的相伴在她眼中，什么都不是吗？
呵，可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命。
既然这样，那就不能怪我将她送入三皇子府，成为那朵被人采摘的花。
说来奇怪，这本是我早早规划好的事情，却在琥珀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心生痛意。
事情按照我预料的那般展开。
叛军作乱的目的向来不是消减兵力，而是要让那吴老将军身死，让这三成兵力重新分配。
可这些如何能让琥珀知道？
我也就只能派蓝玉跟在她的身边。
按照计划，与吴老将军相认的琥珀要与他一同死在那荒野之中。
蓝玉也不例外。
上位者的权谋，所有的知情者都会是未来的隐患。
在抉择的关键时刻，我心软了，我想起琥珀在我面前，乖顺的样子，想起了她清晰的话语：
「琥珀永远忠于少爷。」
我想，这十几年的相伴定是有一丝真情。
我选择……信任她。
我选择……让她活下来。
谁知，那深藏不露的三皇子，居然将计就计，造就了我要杀死琥珀的假象。
那日在朝堂之上，见到她时我极为恍惚。
我未曾料到她会亲自指认我，
也未曾料到她对我没有一丝忠心。
也对，我本就生于谎言之中，他人的背叛本就是常态。
只不过，我棋差一招，落在了一个「情」字上。
我恍惚想起，大旱那年，我在齐府后门看见那个一直叫着「阿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圆圆的，像是琥珀一般。
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
番外  吴毅寿
我此生得到过许多，也成就过许多了不得的事情，可我亏欠了一个人。
是我在年轻时做过的一件蠢事。
那年大旱，我将家里的二丫头卖给了城里的齐府。
至今做梦我都会出现那日的场景。
二丫头在我身后哭嚎，那一幕一直挥散不去。
原本以为，卖了二丫头，就能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谁知道，那齐府居然派人要杀了我全家。
我失手杀了来者，带着全家人隐姓埋名地逃离了川下。
而后叛军起义，我为了让一家老小活命，参了军，在太子的扶持下，一步步地成为了这护国的大将军。
我自然是回头找过二丫头的，可问了许多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叫魏丫丫的小丫头究竟去了哪里。
即便如此，我也未曾放弃过寻找。
只是多年来一直未有消息。
说实话，我不喜这皇族中的勾心斗角，更不喜他们将人命当草芥。
每当他们摆出弯弯绕绕的鬼心思时，我都会想起被我送进齐府的二丫头。
我不知道，她在这样吃人的环境中，是否还能活下来。
我总是在我家那臭小子面前念叨，我要让他时刻记得，他有一个姐姐，叫魏丫丫。
在大旱时，救了全家人的命。
臭小子念着念着，就念到了三皇子面前。
也就是这样，让三皇子知道了我家户籍作假。
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后来，三皇子说他瞧见相府的嫡少爷拉着一个女孩在上元灯节逛灯会，瞧着与我家长女颇为相似。
我心中一紧。
丞相也是齐姓，川下那处宅子本就是宗族分支。
那相府嫡子所拉着的女子，就很有可能是我那二丫头。
我这心中是又喜又虑。
我念了十几年的二丫头，终于找到了。
可她还愿意认我这个爹吗？
或者说，她还怨我将她送入那暗无天日的庭院吗？
我不确定。
我也害怕确定。
我怕见到我那二丫头眼神中的怨恨。
后来长女见过那二丫头，说她早已经成为了齐修明的爪牙，立场不明。
我叹息，是啊，从小没有父母陪伴的小丫头，她需要什么立场？
她只能依附他人活着，那做的所有，也不过是为了生存。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阵一阵地抽痛。
那个会叫我「阿父」的小奶团子，终究是抵挡不住这暗无天日的侵蚀。
三皇子说那齐修明还拉着二丫头的手，大抵两人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
没过许久，我便在大殿上瞧见了她。
怯生生的，似乎很怕人。
我这胸口就像是被人揪起来了一般，痛得无法呼吸。
我只能逃，我没有脸面见她。
我没有办法说清楚，她在那后院挣扎的时候，我这做大将军的父亲在做什么，为何不救她出去。
秋后，叛军起义，三皇子找上了门。
他说，齐修明计划着要瓦解我手下的兵力，试图消减太子一脉的势力。
而琥珀也已经被齐修明安排进了三皇子府。
我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他眼里的欲望都快凝成了实质，他想让我死，齐修明也想。
因为只有我死了，这兵权才有可能重新分上一分，让他也有可能坐上皇位。
我本可以拒绝的，但我终究去了。
我想到了我的二丫头，我想到，她可能这一辈子都没过上过如意的日子。
我想到，她至今都还在三皇子的庭院中。
我不忍心。
三皇子精心安排的篝火，可我并不想与二丫头相认。
是我亏欠的她，是我没有脸。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想，若我身死能让她如愿，也是值了。
叛军围剿，我知道我活不成。
可我没想到，齐修明与三皇子会这样狠，让一个小丫头都求不得生路。
可就在我推开她的一瞬间，我听见她在叫我「阿父」，一如那日我将她送入齐府。
我想，我此生再无亏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