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也可以是残忍的恶魔。
到后来我们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
初中的班级是按成绩分配。
妹妹在第一个班级,而我对读书毫无兴趣,考上初中也是因为姥姥那番话,自然是在末尾班级。
我和妹妹的班级在一头一尾。
我靠着窗户坐,每逢课间都能看到妹妹蹦跶着从楼梯上跑下来,笑眯眯地趴在窗户栏杆上和我说话。
下雨天我的关节总会格外疼痛,带不了假肢,也是妹妹一层层背着我到五楼,尽管气喘吁吁依旧安抚着我沉郁的心情。
「又又乖,妹妹下节课来看你。」
妹妹好像天生就和我不一样,她长着一张精致无辜的脸,成绩优异,性格自信大方,是人群中最闪闪发光的存在。
所有人都羡慕我,「又又,你们姐妹的感情可真好。」
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们的感情很亲密吗?
回到家后我们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放学时我看着妹妹紧紧挽着我的手,又看了看那些三五成群嘻嘻哈哈结伴回家的女孩儿们。
「你的朋友们呢?悠悠。」
妹妹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却依旧强撑着笑,「姐,你不喜欢我陪你吗?」
其实我知道我不该问的。
蒋悠悠是网络的「云养女鹅」,妈妈不允许妹妹的身上有一丝污点。
她不允许妹妹的成绩下降一名,不许妹妹结交不知何来的朋友,不允许妹妹反抗她的任何一个决定,不许妹妹存在着任何隐私。
所以尽管妹妹的性格很好,宛如小太阳般的活泼开朗,但身边却从来没有过知心朋友。
妹妹握着我的手的力度越来越大,那天正是黄昏,太阳缓缓降下最后一丝余光,我耳边是嘈杂的叫卖声,同学间的嬉笑声。
妹妹的话是如此微小,像极了喃喃自语。
「我的身边有你就够了,不是吗?」
可到了高中之后。
我却突然发现,妹妹好像和我疏远起来。
13.
起初察觉到,是在高中开学。
妹妹的性格悄然改变。所有人都说妹妹长大了,内敛了。
可我却不觉得。
妈妈从不允许妹妹关闭房门,因此每次去上厕所,我下意识的会将视线短暂地移到那小小的缝隙中。
妹妹偶尔会对着窗户发呆。
但更多时候则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窄小的门缝。
那种眼神我很难描述。
悲伤、绝望、挣扎、平静,我很难辨别那双眼睛里究竟有多少情绪。
上了高中后我和妹妹的交流越来越少,学习压力像座大山压在妹妹瘦弱单薄的身子上,而网友的吹捧、父母的期望、老师的看好、同学们的赞扬更是将她捧到了陡峭的山崖上,让她每行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我们不再在课间见面,不再手牵手回家。妹妹上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补习班,我和她唯一能说的上话的时候便是每周放假回家的那段路途。
那是妹妹一周来唯一可以休息的一个下午。
可是直到有一次放假,我在校门口等了妹妹好久,也始终没有见到妹妹的踪迹。
我折返教学楼却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我曾经认识的妹妹。
几个将校服改的奇形怪状的女孩儿簇拥着格格不入的妹妹。
妹妹与我擦肩而过,眼神轻飘飘地从我的身上扫过。
「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我问道。
妹妹这才重新又回过头来,脸上依旧是如此的淡漠,「姐,抱歉啊,我没看到你。今天你先回去吧,我有事。」
妹妹六点回家的晚上,妈妈忍耐了一下午的脾气在蒋悠悠回家那刻砰然爆发。
「你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不等妹妹说话,妈妈便咄咄逼人地将一张纸甩到妹妹的面前。
「你要住宿?蒋悠悠,你现在长大了,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了是吧?」
「和你商量之后呢?有用吗妈妈?我只是学习压力大,我想住校不可以吗?」
妈妈当然不会允许,爸爸的工作换了三四个始终不如意,妈妈的视频热度虽没以前好,但依旧是笔不菲的收入。
蒋悠悠的平静和妈妈的暴躁狂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行!我不允许,你忘记姐姐的腿是因为你才失去的吗?你要照顾姐姐啊!」
妈妈这句话刚说完,妹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整个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她是救过我一命,难道我要给她做牛做马一辈子吗?」
「妈妈,你真正在乎的是姐姐吗?你凭什么一直用姐姐来绑住我?」
妈妈恼羞成怒,一巴掌甩在妹妹的脸上,随即大步流星地来到我的房间,拽着我的手将我甩在妹妹面前。
「有本事你对着你姐的脸说一遍!」
「蒋悠悠!你看看你姐的这张脸,再看看你姐的这条腿,你真的能说出来这么绝情的话吗?」
我被妈妈暴力的拖拽摔到地上,可妹妹捂着脸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在疼痛中艰难地望向妹妹的脸。
对。憎恨。
这是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的表情。
我的妹妹憎恨我。
在对视的那一秒,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蒋悠悠的恶意。
14.
蒋悠悠和我的关系一落千丈。
可妹妹的反抗却从未停止,高二下学期期末成绩出来后的每一天都是不平静的。
老师劝导,父母软硬兼施,不知是谁在评论区晒出了妹妹的成绩单,拼命诋毁妹妹的人品。
人设翻车、捧高踩低、语言羞辱,甚至一些人对妹妹进行恶意的揣测发送到妈妈的微博里。
墙倒众人推。
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在网络时代引得天翻地覆,那些曾经捧你的、赞美你的,照样可以将你踩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妹妹毫不在乎。
妈妈从一开始的强硬态度到后面的以泪洗面。
我曾试着和妹妹交流但也是无果。
那些之前围着妹妹打转的露水朋友更是自发孤立妹妹,将妹妹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讲给更多的人。
直到那天从班门口经过两个女生,吞吞吐吐地向我吐露。
「又又,蒋悠悠在厕所被人打了。」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身体比脑子更快,立马往厕所赶去。
厕所门口围着乌泱泱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人肯朝妹妹伸出援手。
我拨开人群,挡在那窄小的出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视频模式,对准围观的每个人,「来啊,你们不是爱宣传吗?怎么现在不说了?说完了我就发到网上,也带着我火呗。」
镜头录下每个人惊慌恐惧的眼神,那群看热闹的、博关注的人如鸟兽散去。
妹妹浑身湿透,发丝滴着水,模样狼狈极了。
我想把妹妹拉起,可妹妹却突然把我的手打掉,语气激动地说,「别碰我!」
我的手顿在半空,却不是因为妹妹的话。
而是妹妹布料上被浸透晕染开来的血迹。
我握着妹妹的手腕,不顾妹妹对我的推打,强硬地把妹妹的袖子撸了上去。
是什么时候妹妹总是穿着宽松不合身的长袖来着?
我的眼睛酸胀地厉害,「蒋悠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层层叠叠的伤痕在妹妹的手臂上叠加着,看着触目惊心。
我很少连名带姓地喊妹妹的名字。
妹妹却始终倔强地将头偏到一边不去看我的眼睛。
我假装没站稳偏向一边倒去,妹妹瞪大眼睛连忙起身,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你疯了?」妹妹红着眼眶吼道。
我毫不在乎关节处的疼痛反问道:「疼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蓄满了整个眼眶,「姐,我抢走了妈妈对你的爱,还这样说你,我对你一点都不好,你为什么还帮我?」
我没说话,只是又靠近一步,将妹妹整个人搂进怀里。
妹妹竖起的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坍塌,她揪着我的衣服,滚烫的泪落在我的肌肤上,让我感觉我的灵魂都要随之烫坏。
「姐,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坏了,我怎么可以这么坏呢?我都这样说你了,你还愿意帮我。」
她抱着我的脖子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
「姐,我好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眼泪真的是个好奇怪的东西。
小时候我们随时随地就可以放声大哭,可是越长大眼泪就好像越不被允许轻易地流出。
在十六七八的年纪,我们要时刻地忍耐,要忍受着来自家庭、学业、社交等一切复杂的干扰,可是等泪水决堤的那一刻,我们才猛然发现。
我们自以为的成长在苦难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们仍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可我怎么都想不到。
妈妈的到来,竟会是压垮妹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