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做 MECT 了。」仿佛会读心，许沉槊忽地开口。
那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我有个朋友是那的医生，我去找他时看见你了，一个人。」
我僵在那儿。
MECT，即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又称改良电休克治疗。
主要通过电流短暂刺激大脑皮层，对精神类疾病进行辅助治疗。
通俗来讲，就是可以治疗抑郁，但副作用也很大，例如，失忆。
「一般来做 MECT 的人都是经历了一些糟心事，因为很痛苦，所以想忘掉。」
「但大脑是一个整体，现代科学还没有先进到可以精准抹除记忆，何况人的记忆是一个体系，除了记忆本身，还有当时的感受、情感、环境，很多因素才构成了记忆。」
「就像纠织在一起的线团，如果你想毁掉其中的一根线，就只能毁掉整个线团，而结果不可逆——这些你事先都应该了解过吧。」
许沉槊凝视着我，沉下的黑眸深邃而潜伏着焦躁。
「顾青，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宁愿付出这么大代价也要忘记？」
我答不上来，也不想答上来。
除了失去记忆，我还失去了感觉。
一切都像蒙着一层白雾，喜怒哀乐都不分明，以往旺盛的灵感念头心思都没有了。
整个人就像是个空心的陶瓷娃娃，浑浑噩噩地维持着生理机能。
也意识到了这点，许沉槊揉揉额角，「抱歉，是我急躁了。」
重新点上一根烟，许沉槊换了轻松的语调：「总之先说说我吧，就算你没做 MECT，大概也不记得我了，毕竟那都是小学的事了。」
「小学我和你表过白，你应该忘记了吧？」
「那会儿的我还是个瘪豆芽菜，又矮又瘦又黑，性格还孤僻，早熟只熟在了脑子。」
我讶异抬眸，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肩宽腰窄的高大男人还有那样的时候。
「很难以想象吗？我算是厚积薄发吧，后来我可有囊足了劲喝牛奶呢。」
许沉槊笑道，「但那时候你就白白净净，像个洋娃娃，好多男生对你都有好感，当然，也包括我。」
「原本我只是偷偷在课本上写你的名字，结果被同学发现，又是起哄又是怂恿，要我和你表白。」
许沉槊嗤笑一声，眼底的锋芒瘆人。
「当时我就意识到他们只是想看我丢脸，想看我笑话，毕竟瘦小的我在班上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
「现在想来，那还真是小孩子最单纯的恶意了。」
「反正我被推搡到你们班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赶鸭子上架似的憋出句喜欢。」
「当时我都做好你转身就走，或者嫌恶地骂我几句的准备了，毕竟周围人已经开始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但你没有，你笑了，却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灿烂的笑，眼睛亮亮的。」
「你说你很高兴，能被我喜欢，被我认可，很谢谢我的喜欢。」
「我还记得，你说完这话整个走廊都静了，那群小畜生再也笑不出来，全傻在那，羡慕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许沉槊又笑一声，不知是不是我听错，那尾音竟有些哽咽。
「那一群毛头小子能懂个屁啊，好在老子早熟，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
「救赎。」
「那就是救赎。」
「后来因为家里的缘故我转学了，但从那天起，我就好像一直活在你那个笑容下，被尊重，被需要，被感谢，同时，也感谢着你。」
「总之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对你可能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足够我靠这段回忆活过一辈子了。」
说着，许沉槊咧出口白牙，竟有几分孩子气，
而他指尖夹着的那一点猩红火光，像极了绽放在夜里的玫瑰。
6
昨晚的直播结束后，有祝诗青的粉丝单独剪出她的那段回答。
并通过唇语，分辨出她最后无声说的正是「GuQing」二字。
于是群情激奋，纷纷猜测起那二字人名，扬言一定要揪出当年的霸凌者！
一时间相关词条爆火，热度仅次于「俞泽祝诗青接吻」。
而我被许沉槊送回家，昏沉睡了一夜，才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关机。
重新给手机充上电，俞泽的电话就立刻打了进来。
我看向通话记录，最早一通未接来电是 7 点，想来那会儿他也才酒醒。
我接通电话。
「青……」
俞泽焦急的声音才传来，我就打断他：「分手吧，俞泽，我们结束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宛若冰封。
紧接着俞泽的声音传来，好似溺水之人的垂死呼救。
「不……不分手！我们不分手！青青，我爱你，我可以解释！你听我解释！」
他似乎哭了，沙哑的嗓音颤地不像话。
「求你，求求你！别不要我，别抛弃我，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
而我干脆挂断了电话，又删光了备忘录。
做 MECT 后唯一的好处，大概就在我不会心软，也不会心疼了。
我累了，我不想再拯救任何人，也不想再等待任何人了。
又想，去看海了。
洗漱后换了衣服又吃了点东西，我再次下了楼。
而未见其人，先见其越野。
「许沉槊？」我站定脚步，轻轻喊了声。
片刻后，许沉槊摸着鼻子从围墙后绕出，笑得有些窘：「咳，在。」
看着他与昨晚一样的衣服以及眼下青黑，显然许沉槊一夜未归，很可能就在车里过了夜。
「你这样很像跟踪狂。」我直言。
「嘛。」许沉槊只好脾气似的笑，「你要去哪儿，还是海边吗？我送你。」
我摇头，「谢谢，我自己打车去就行。」
「打车多贵啊，从这到海边少说也要一百多。」
「那我先乘地铁，谢谢你的好意。」
「乘地铁还要跟人挤，不如坐我的车，包接包送。」
「谢谢，但不用麻烦你了……」
「我说，有必要一直这么乖，这么善解人意吗？」
许沉槊收敛起随性的笑。
他不笑时看上去有些凶，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感到害怕。
「我没有……」我张口辩解。
「你好像，对自己得不到帮助这件事习以为常了。」
许沉槊注视着我。
我怔住了，他的话刺进了我的胸口。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明明只是简单陈述的一句话。
为什么我会感觉像被揭下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鼻腔酸涩到不行呢？
因为确实，是这样啊。
从期待能得到帮助，相信能被理解，渴望能拥有偏爱，等待能被好好爱着。
到一次次落空，一次次被辜负，失望多了，就干脆放弃了。
只要在你放弃我前主动放弃自己就好了，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了。
「真正健康的爱情，是不会让你每天都想去跳海的。」
再次被许沉槊一语道破，我瞬间捏紧了双手。
见状，他叹一声，带着些恨铁不成钢。
「在真正的感情里，你不需要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也不需要懂事体贴，善解人意。」
「你不该被这样对待，你值得被好好爱着。」
他凝视着我，就好像在说你曾拉我出泥沼，这次，换我拉你出来。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因为渴求温暖而靠近我的人，但至少让我陪着你，换我一个安心，好吗？」
7
网上的热议很快有了进展。
一个号称祝诗青校友的网友晒出了毕业纪念本，里面有每个班的毕业照及对应姓名。
粉丝们按同音一个个排除名字，更有其他校友帮忙回忆筛选。
最终，筛选到了我的头上。
GuQing——顾青。
「顾青！我靠，我想起来了！我们语文老师当年还打印过她的作文叫我们学来着」
「这就是当年霸凌诗宝的人？看着蛮文静的啊，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记得她好像是我隔壁班的，当年她经常和祝诗青一起上下学，我还以为她们是朋友呢！」
「心疼诗宝！被朋友背叛一定很痛苦吧！那段黑暗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现在有我们陪着你！」
「这个顾青一定是嫉妒咱诗宝！你看照片里她和诗宝的发型和发夹都一样，学人精！」
「校园霸凌不能忍！人肉！绝对要人肉这个霸凌者！！」
「不是，仅凭祝诗青一面之词就人肉人家不太好吧……」
「理中客少来沾边，要被霸凌的人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龇牙）」
「我好像有顾青的微信号欸，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楼上快发来，我正好一肚子气，让我去网暴！」
退出微博，看着微信通讯录那里不断增加的小红点，我内心竟出奇地平静。
恰在这时，手机震动，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交给我，这次，我不会再退让了」
是许沉槊，还是俞泽？
很快，我知道了答案。
俞泽以私人名义，召开了一场发布会，全网直播。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从此退出演艺圈，并诉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有个哥哥，死在了 18 岁。
在他 8 岁时，父母离异，哥哥主动选择跟着爸爸，让他能够跟着温柔的妈妈。
从那以后尽管两人一月才能见上一面，但兄弟间感情依旧很好。
而离婚后，爸爸的酗酒越发严重，常常对哥哥拳打脚踢。
在这样的环境下，哥哥的性格逐渐扭曲，在学校里也不学无术，成了不良学生的头目。
于是从受害者，变成施暴人。
将拳头挥向更弱者。
于是原生家庭同样糟心的祝诗青便成了哥哥的第一个霸凌对象。
而我是第二个。
因为我试图帮助祝诗青。
说来可笑，当转移施暴对象后，哥哥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祝诗青了。
而更可笑的是，祝诗青也欣然接受了他的感情。
于是从受害者，变成帮凶。
将冷眼旁观替代品。
直到初中毕业，哥哥没考上高中，祝诗青也搬到了别的城市，我在全新的高中里结束了噩梦，也认识了俞泽。
因为哥哥时常和他分享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渐渐注意到了与哥哥描述无比相似的我，忍不住主动接近，暗生情愫，最终成为彼此的初恋。
然而也就在高三的这一年，哥哥死了，为救在海里溺水的他而死。
从那以后，他就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为一个人而活。
他开始下意识模仿哥哥的一切习惯，继承哥哥的一切喜好。
包括，哥哥喜欢的人。
祝诗青。
「我去信息量好大！这辈子从没塌过这么复杂的房（微笑）」
「不是，狗血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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