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梁昳去遥城上大学之后,家里需要照料的地方少了一些,梁家川下班后空出许多时间来。他吃过晚饭就出去溜达一圈,离家属院 10 分钟脚程的城市公园因为距离近、面积宽、绿化好成为首选。以前不是没来过,但是自己闲逛与陪妻女散步的氛围、心情完全不同。公园里散步的、锻炼的、打牌的、做操的、跳舞的……各种自发活动应有尽有,梁家川起先只是转悠着随便看看,渐渐地,他被跳交谊舞的那一拨吸引了。
本就是丰富业余生活、锻炼身体的活动,而且梁家川照常按时上班下班,没耽误家里的事,所以,冯美茹起初知道他加入交谊舞队后只是惊讶,并没说什么。直到办公室同事悄悄跟她透露,看见梁家川在公园里跟人搂得亲亲热热地跳舞,那架势不是一般交谊舞蜻蜓点水似地牵手搭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舞伴是两口子。
冯美茹当日下班回家,梁家川比往常殷勤,她不用想也知道,事情肯定已经传遍整个厂子了。吃饭的时候,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当事人求证:“听说你跳舞跳出名了?”
梁家川看她的样子不像真生气,嬉皮笑脸地否认:“没有没有……就锻炼的时候碰到两回熟人,几个人啥也不懂,到处瞎说八道。”
“人家瞎没瞎说我不知道,我只提醒你一句——注意分寸。”既然没有“眼见为实”,冯美茹不会轻易给他“定罪”,但不能不敲打他一句,“要是被我发现你犯了原则性问题,这个家你就不用回了。”
“不会,绝对不会。”梁家川向她保证。
男人的承诺打个折,冯美茹信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这“七八分”竟然掺了水分。其实这些年,流言和闲话没有断过,光冯美茹自己散步的时候都看见过梁家川跟别人热热闹闹地跳舞。
依冯美茹的性子,自然是要关起门来跟梁家川理论理论的。但是,这样一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却始终没有达成家庭一致。梁家川坚持认为自己跳舞锻炼没错,错的是带有色眼镜看待跳舞的人;冯美茹再三申明自己反对的不是他锻炼,而是他在过程中与舞伴相处时没有界限和分寸。
“我不想被人说闲话,更不想丽丽回来抬不起头。”
“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出轨,身正不怕影子斜,谁爱说说去吧!”
“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机械厂多少人在背后看笑话,你不知道吗?”
梁家川知道,但从没放在心上。用他的话说,在那些人眼里,他生在厂长家就是原罪。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才华,也没有人在意他努不努力,好像他的一切都是靠天生命好得来的。久而久之,他放弃了努力,也不再辩解,包括曾经,也包括现在被人非议的跳舞。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中断跳舞,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晚饭后出门。
冯美茹管不了,索性也不管了,随他去。如果不是那天她鬼迷了心窍,从城市公园中穿过,也许她会一直假装无事发生。
那天晚上,梁家川照例晚饭后去公园跳舞。他出门后,冯美茹打算在附近散散步,走之前去厨房收拾垃圾桶,发现一个空醋瓶,她又看了眼灶台,酱油瓶也快见底了。于是,冯美茹把散步改成了去超市买酱油和醋。
自从摔伤了胳膊之后,冯美茹就没再拎重物了,偶尔跟梁家川一起去菜市场或者超市买东西,也都由他提袋子。她从超市出来,一路提着购物袋,没多远就觉得手酸了,想换手又顾忌胳膊上的伤,在路边歇了一会儿后,临时决定从公园穿过抄近路回家。
梁家川自然在公园里,冯美茹很难留意不到。
十对搭档迈着舞步,或牵手转圈,或依偎低语,和着从音响里流淌出的婉转之音,热闹又缠绵。梁家川扶着舞伴腰肢随着节奏变换着步伐,不知他贴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舞伴即刻伏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这一幕被冯美茹尽收眼底,她默默放下了购物袋。
一曲终了,中场休息。
两人手挽着手走到场地旁的长椅边坐下休息,一边喝水,一边聊天,光是从神色就能看出两人既愉快又融洽。梁家川甚至亲昵地伸出手,替舞伴抚了抚乱发。舞伴羞怯地挪了视线,刚巧对上一道直杠杠的目光。她对梁家川说了句话,随后朝冯美茹的方向努了努嘴。
梁家川回头,脸上的笑还没撤,一眼撞见站在一旁抄着手、冷眼旁观的冯美茹。他顿时惊慌失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冯美茹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一双眼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美……美茹……”快步来到她面前的梁家川讲不出有多慌乱,转不动脑子,急情急势,只问出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冯美茹将头发往耳后一别,指一指地上,语气平淡如常:“太重了,我提不动。”
“放着放着,我来提。” 梁家川拾起脚下的购物袋挽在胳膊上,回身去长椅拿自己的水杯。
“梁哥——”舞伴见他要走,急急站起来,叫住他,“你不跳了?”
“今天有事,先回了,明天再来。”说着,梁家川捏着水杯的手左右晃了晃当作“再见”。
“梁哥——梁哥——”舞伴再唤他。
他把水杯放进购物袋,侧身再挥两下手:“再会啊——”
“你说你胳膊还没好全,自己跑超市去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梁家川跟在冯美茹身边,喋喋道。
看似埋怨实则体贴的一句话,此刻在冯美茹听来更像是另一种意义的示好和辩解。她没有理睬他,只一个劲儿地往家赶。
梁家川赔了一路的笑脸回家,冯美茹始终无应答。往常多少会警告他或者冷嘲热讽两句的人今天格外冷静,一言不发让梁家川打怵。
归置好购物袋里的东西,梁家川削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盘子里,放上叉子,推开了主卧的门。他见冯美茹正往行李箱里收拾衣服,有些茫然地将果盘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切切地问:“美茹,你这是……要出差吗?”
冯美茹没答话。
“去大姐那儿?”梁家川自顾自猜测着,“嗐,一点儿小事,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吧?”
冯美茹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他:“你也知道已经人尽皆知了啊?!那你多少顾点脸面吧!或者,你不要脸,给我留点儿,行吗?”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搭档久了,大家互相关心,很正常的。”梁家川解释。
冯美茹“腾”地一下站起来,她伸出右手搭在梁家川肩上,头贴着他脖子,问:“正常?”随后,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管这叫正常?”
梁家川这才晓得她站了多久,几乎所有亲密的举动,冯美茹全看了去。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我错了,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冯美茹撤回了胳膊,重新蹲下,往行李箱里叠衣服。
梁家川随她蹲下,朝她道:“不去大姐家,行吗?不然她老担心我俩会离婚。”
冯美茹看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跟你离婚?”
“美茹……”梁家川想去握冯美茹的手,被躲开了。
“我说过,你守不好那条线,就别回家了。”
“我知道。”
“你知道?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种知道吗?”
“我……我没有……”
冯美茹不想再车轱辘话不停跟他辩,只默默清点行李箱里的物品。她拉上拉链,准备把箱子立起来时,梁家川一把按住。虽然知道这次道歉好像不顶用了,但他还是得低头:“美茹,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冯美茹瞟他一眼,以意料外平和的语气对他说:“我去丽丽那儿一趟。”
“遥城?去那么远干嘛?”
“丽丽生病了,我这当妈的去看看她,天经地义。总比当爸的每天关心舞伴好吧!”
“我……丽丽怎么病了?严不严重?”梁家川深知冯美茹绝不会在女儿的事情上作假, 他不敢掉以轻心,“你去几天?我请年休假陪你。”
冯美茹睨他一眼:“明天不‘再会’了?”
“丽丽到底怎么了?”
“为了维持一个好爸爸的形象,不惜放你舞伴的鸽子,跟着我去遥城是怕我告你状吗?”
“哪里是怕你告状呀,你是去看女儿,这点我都搞不清吗?你手没好全,我帮你提箱子。”
冯美茹右手扶着拉杆把行李箱顺到墙边,冷冷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冯美茹终于讲出了她来遥城的真正缘由,这些年闲言累积的憋屈在前一晚眼见的那一刻被推到顶峰,涨潮一般的怨与怒像要把她冲垮似的。她需要诉苦,也需要倾听,也许没有一个人比自己的女儿更合适了。
梁昳看着冯美茹平静又颓然的神情,突然想起那张 30 万存款的银行卡。那是冯美茹的防备心,也是她为自己铺设的后路。
只是,再怎么备好后路的人也会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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