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在江浙,这样的服装厂很多,大家生产出来的产品都差不多。
如果没有优势,很容易就被淘汰。
她拿了一堆成本据说只有一块多钱的 T 恤送给我们。
这些款式简单,毫无花样的衣服,却让我嗅到了商机。
那是 06 年。
淘宝已然兴起,可还不火爆。
只有少数前卫愿意尝试的人,才会在网上购物。
那时没有包邮,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
能不能买到合适的,纯粹看运气。
十一我跟着佳佳回家,跟她父亲阐述了一下在淘宝开店未来的美好愿景。
早期的淘宝店,几乎都是中间商赚差价。
我们可以做厂家直营的店铺。
这样就能把成本打下来,做最早占领市场的人。
所需的费用并不多。
模特和摄影师,可以从大学生里找。
他们有时间,愿意反复修改配合,相对廉价。
设计师,我心里也已经有了人选。
前世我在服装车间当组长,就接待过公司的设计经理。
因为来自一个省份,所以我们聊了几句。
她说自己是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的。
算算年纪,她现在应该是大三。
我苦口婆心,加上佳佳不停撒娇。
最后他爸爸同意了。
他问我:「你要多少钱的工资?」
「我来运营,我希望能给我相对的自由决定权,我想要净利润的 15% 作为我的收入。」
佳爸爸笑了:「这要是亏了,你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不会亏的。」
这都亏了,那我就真是白活几十年。
那时淘宝还没有天猫店铺。
我们先注册了一家个人店面,因为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甚至连押金都不需要交。
2007 年,店铺正式上线,名为新生。
是佳佳爸爸工厂的新生,亦是我的新生。
我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骑着电瓶车四处穿梭。
为了方便沟通,我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
章颉远在北京,他也学业繁忙。
有时我们在网上聊 QQ,聊不了几句,我就得去忙其他事。
店铺上线前一晚,他跟我说:「朝朝,北京起风了,估计又要下雪了。」
「我觉得你也像是我抓不住的一缕风。」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我抬头,看到了窗外的繁星。
我笑着回:「杭州天气很好,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章颉,于我而言,你也曾是这天上触摸不到的星辰。」
「何必非要抓住我?」
「我为风,你为星。我们可以始终在一片天空下,并肩而行。」
过了许久,他回:「我当时说的话,原来你还记得。」
有天跟章颉聊天,他说自己考上清华后拿了不少奖金,除掉妈妈的医药费,现在身上还有十来万,想做点投资。
我打开股票软件看了看,跟他说:「买股票吧,现在随便买什么都能涨。」
「但是在上证指数到了 6000 点后,你一定要全部卖掉,绝不能停留。」
17
前世我也不玩股票,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厂里有个车间长,08 年因为股票大跳水,所有的钱都蒸发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最后受不了这个刺激,跳楼自杀。
当时厂里议论纷纷,我跟着听到了很多人说应该在 6000 点抛售这样的话。
章颉信了我。
他看着一天天攀升的股票,问我是不是先知。
「章颉,你知道一种花叫雪柳吗?」
「它被斩断风干,人人都以为它死了。」
「可只要给它足够的水分,它又能开花。」
「我不是先知,只是一根死而复活的雪柳。」
我的精力还是在店铺运营上。
我们的目标客户群是年轻的都市女性。
她们有购买力,也愿意尝试。
短短一年,店铺就有了很大的起色。
08 年,是淘宝腾飞的一年,也是新生女装店爆发的年份。
它生生将佳佳爸爸的工厂从亏损的边缘扭转,迅速盈利。
因为要兼顾学业和工作,经常还要跑工厂看样品,我逼着自己考了驾照,买了一辆二手车。
佳爸爸信守承诺,每半年一次的分红,从来都按时给。
大二夏天,宋暮参加了高考。
考了个 211。
爸妈高兴坏了,大摆宴席,打电话让我一定要回去热闹一下。
我穿着一身新衣,戴着墨镜,开着二手小轿车进了村。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爸妈都是。
这两年我没有回过家,他们每次打电话问我缺不缺钱,我都说不缺。
在他们心里,我大概是靠着做家教,勉强维持生活吧。
最吃惊的要数堂姑和张婶。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最后堂姑鄙夷道:「朝朝啊,学生还是该好好读书的,可不能走邪门歪道啊。」
张婶也附和:「不干净的钱咱们不能赚的哦。」
你看。
在她们眼里,女人赚大钱,就只能靠出卖身体。
连爸妈都神色迟疑。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穿的这都是啥?裙子这么短,这衣服袖子都没有!」
大家议论纷纷。
最后居然是来走亲戚的村支书的侄女帮我解围。
你猜怎么着,那侄女在流水线上班。
我之前去工厂跟货的时候,她看见过我。
可是工人那么多,我却不记得有这号人。
一时间,村民们哗然一片。
他们纷纷询问我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
又艳羡无比地说,还是得读书。
你看,还读着大学就开上车,穿上这么高档的衣服和鞋子了。
爸妈红光满面。
爸爸拽着我的手,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她有出息,你们那时候都要我别供女儿读书,现在知道了吧!」
「我这女儿出息大着呢!」
大家纷纷恭维。
族里的长辈们都道德绑架我。
「你既然赚钱了,以后弟弟念书就要你负责咯。」
「你们家的房子太老了,给你爸妈出钱盖个大楼房住住。」
我都懒得理。
堂姑把我拉到一边,堆着一脸讨好的笑:「你堂哥在家都蹲了好几年,一直找不到工作。」
「你现在这么厉害,可得给他安排一下。」
「他想做什么呀?」
堂姑拍着大腿:「当然是坐办公室,每天喝喝茶看看报,太累的活他干不了,他身体一直不好。」
「工资嘛,每个月给两千块就行,他也是正经的中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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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笑了。
「我同学家的工厂倒是缺保安,一个月工资 800。三班倒,堂哥愿意去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下。」
堂姑那个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指着鼻子训我了。
因为我们的位置,已经不一样了。
这两年,我很少跟家里联系。
但宋暮倒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个电话。
我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每每问问吃饭了没,最近好不好,也就挂了。
当晚,客人散尽,爸爸说:「你德伯门面要搬迁了,现在好像有点麻烦,他当初帮了你,你该去看看他。」
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去评判家人。
他们自私自利,可他们又懂得感恩。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德伯。
汽车站搬迁了,他小店的生意不好。
他想重新弄个门面,但手里的钱不够。
我给了八万。
德伯死活不肯收。
「你一个小姑娘,赚这些钱多不容易,快自己好好收着,将来留着当嫁妆。」
「收下吧,这是您应得的。您当初给我的帮助,远远超过这个钱。如果不是您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去流水线了。」
好说歹说,德伯总算收下。
他擦了擦眼角:「真好,我没选错人。」
「看着你成材,我是真的开心。」
爸妈想让我出宋暮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拒绝了。
「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干嘛要女人养!」
「她读大学能赚到钱,我就不能吗?」
「我不要!」
那一刻,我发现他长大了。
偏宠和溺爱,是小树上的蚜虫。
日积月累,最终会将树苗啃食殆尽。
而狂风暴雨,虽然会将树吹得东倒西歪,但唯有经历过这样的修行,树苗最终才能独当一面。
那个暑假以后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
家族聚会,以前客人多,我是不能上桌的。
如今,必有我的一席之地。
族里的长辈们训起孩子来都会说:「你要有你朝朝姐一半省心就好了。」
七大姑八大姨,都想来我这捞点好处。
爸妈耳根子软,时不时就替那些亲戚说好话。
可惜,他们的话都不好使。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去给德伯拜年。
妈妈神色低落:「朝朝,你是不是讨厌妈妈?我们当时也不容易!」
谈不上讨厌吧。
就是……难以亲近。
往后余生,我会做好女儿的本分,该给钱给钱,该买东西买东西。
可我的心啊。
不属于这个家。
也不属于爸爸妈妈。
我大四那年,张帅结婚了。
对象是他一个厂的女工。
腊月二十六,两人穿着红彤彤的劣质敬酒服,挨桌敬酒。
晚上,初中同学邀我一起去闹洞房。
我站在新房门口,看着他们毫无分寸地打闹。
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
那天我很不舒坦,想让张帅制止他们。
可他说:「大喜的日子,别扫兴。」
后来,我拿着扫把将那群人轰走,婆婆责备我不懂事。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转身离开。
数年过去,乡间的泥巴路已经铺上了水泥。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们的观念,真的有重新塑造吗?
我不确定。
天空飘起了小雪。
张帅追了出来。
他喝多了酒,脸红红地拦住我:「朝朝,如果那时候我也念了高中,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不!我宁愿永远不结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我无情地回,「好好对你老婆,别再做个妈宝。」
雪花飘落在我脸上,淡淡的凉。
或许,我也会成为他的白月光。
是因为我足够优秀,难以得到,所以我才有资格当白月光。
快到家时,手机响了。
是章颉打来的。
「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你。」
「嗯?」
「我签到了杭州的一家大厂,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恭喜你!」
「朝朝,我很期待与你再见。」夜色里,他语气温柔,「我给你传一张照片。」
村里信号不好。
过了好一会,QQ 里出现一张图片。
是一把插在玻璃瓶里,盛开的雪柳。
还有章颉的一句话:「它们顽强又美丽,就像你,宋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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