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少天没吃东西了?慢点吃,别着急。」张婶给我端了碗水,「你爹做的那破事吧,是不厚道,但人死为大,他人都埋进土里了,你娘还这么计较,有啥意思啊。」
她边吐瓜子壳边瞥我,又打量一眼我那三妹:「我估计你爹就是想生个儿子,所以才去找外室,哪个晓得居然又是个丫头,要我说啊,你爹就没有那个生儿子的命。」
我不说话,埋头啃馒头。
张婶平日里挺无聊的。
她是个寡妇,而且是个漂亮的寡妇,村子里的婶婶伯娘都提防着她,生怕自家的汉子被她勾了魂去,谁都不愿同她多亲近。
所以她总喜欢拉着我聊些家长里短。
也不管有些话,对我这个才 7 岁的孩子说,是否合适。
张婶聊兴上来了,滔滔不绝:「你卖身那事我听说了,你娘心可真黑!那曹府可是大户人家,有泼天的富贵,我家大壮在曹府当小厮胖了好多,你就算去做丫鬟也都是享福的。」
「你娘就是想让你做免费老妈子,你想啊,你要是走了,你两个妹妹这样小,谁来照顾?」
张婶不太喜欢后娘,因为村里人总拿她俩比。
后娘没嫁我爹之前,张婶是村里最漂亮的一枝花;后娘来了后,一枝花的名头就落到了后娘头上。
所以张婶有事没事,总爱编排后娘。
但这回,我觉得她说得很在理。
馒头吃完了,要回家时,张婶又拉着我说:「大丫,婶子娘家村里的乡绅,他儿子比你小 2 岁,虽然身体不太好,但长得唇红齿白,像观音娘娘身边的小童子,他家想找个童养媳。」
「你猜礼钱能给到多少?」她神神秘秘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啧啧感叹,「足足 20 两!」
张婶拍拍我的肩:「大丫,你长得好看,肯定能被选上,你回去跟你娘说说。」
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她总算聊尽兴了,依依不舍放我走了。
4.
后娘知道这事后暴跳如雷,抄着砍柴刀闯进张婶家。
两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在院子里打得鸡飞狗跳。
我躲在一旁偷看。
后娘气得发疯,拿着砍柴刀指着张婶说:「给人做童养媳,给人当奴才有什么好的,你别教坏我家孩子!」
张婶看后娘都动上刀了,闪身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两人隔门对骂。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还急上了,那乡绅家家财万贯,大丫嫁过去是当少奶奶的,我看你就是看不得大丫好!」
「我呸,要你在这假好心,那小少爷什么情况当老娘不知道是吧?你反正已经是寡妇了,也不差这第二回,你这么眼馋,那你去嫁啊。」
那一战,张婶被后娘打服了,也骂服了。
从那以后,她再见到我,也只是撇撇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天我被后娘拎回家后,她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地对我道:「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活了半辈子,活成个笑话。」
「人在世间安身立命,不是非要靠男人,靠卖身!靠山山倒,靠男人男人跑!女人当自强,别给自己丢脸!」
她说别给自己丢脸,不是别给我爹丢脸。
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女人要自强自立的说法,跟我以往所见所闻完全不一样。
细品之下,却又有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隐约觉得,后娘应该是个好人。
5.
倒春寒,家里破破烂烂,到处漏风。
我们几个冻得脸色铁青,也找不出一件厚点的衣裳御寒。
后娘瞥了一眼我们:「你们三个去院子里劈柴,运动运动就不冷了。」
她又看中了我们挖的野菜。
没再去城里打零工,而是在家捣鼓了半天。
我看她把野菜洗干净,又裹了一些面粉,用大火蒸,又炒了一些料,闻起来香极了。
她说那叫「蒸菜」。
她在准备忙活那些野菜,就让我们把以前面铺的破板车收拾干净,一切妥当了,就把那叫作「蒸菜」的玩意儿推去城里卖。
我跟妹妹继续去山上挖野菜,挖完野菜就去摊子帮忙。
野菜大家都吃过,但「蒸菜」没有,这是个新鲜吃法,第一天居然很快都卖光了。
张婶有点酸溜溜:「你娘那姿色,只要往摊子前那一站,肯定不愁卖啊。这经商跟卖身为奴有什么不同,都下贱,谁也别瞧不起谁。」
她又开始管不住她那张嘴了。
我也头一回反驳她:「我娘说了,我们靠自己双手赚钱,不丢人!」
张婶愣住了。
第二天,第三天,都很顺利。
卖了半个月,我们居然攒下了五两银子。
后娘很高兴,歇了一天,给我们添了一些厚衣衫,把呼呼漏风的破窗也重新修补了一下。
到了晚上,她又剁了些肥瘦相间的猪肉,包了顿饺子,个个皮薄馅厚,圆鼓鼓的,很可爱。
我和两个妹妹开心傻了,半天不敢动筷子。
后娘瞅我们那没出息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都愣着干嘛啊?吃!放心吧,以后咱家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她夹了一个饺子,放到三妹妹碗里:「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以后但凡你两个姐姐有的,你也会有。」
三妹妹瞬间眼泪汪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阿娘。」
「好孩子。」
后娘怜爱地摸摸她头发,转头又恶狠狠咒骂了句:「狗日的陈之涵,都是他造的孽!」
那饺子是真好吃呀。
轻轻咬一口,鲜嫩的汁水在嘴里爆开,舌头都要香掉。
吃饱后,后娘又装了 8 个饺子,让我送去张婶家。
张婶诧异极了,我笑眯眯地解释:「我娘说了,我们之前吃了你的馒头,这是回礼,做人要知恩图报。」
张婶又一次愣住了。
她接过饺子后,扭扭捏捏跟我说:「大丫,代婶子谢谢你娘。」
6.
休息了一天再去摆摊,就多出了好几家新摆的蒸菜摊。
「蒸菜」看似简单,可蒸的火候、时长都有讲究,特别是配的料汁,那个才是灵魂。
他们依样画葫芦模仿,虽然卖得比我们便宜,但却没我家的好吃。
我们还是全都卖完了。
收摊回家路上,后娘跟我说,蒸菜再过几天就不卖了,以后模仿的人会越来越多,且野菜慢慢也要过季了,得寻点别的营生。
自上回跟我谈过心后,后娘似乎就把我当成大人对待了,家中大小事都会讲给我听,时不时会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说,有些道理你们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以后慢慢就懂了。
摆摊闲暇时,她还会教我和妹妹们认字读书,用筷子蘸了水在桌子上写字。
二妹天真无邪地问:「阿娘,女孩儿也要读书吗?我们又考不了状元。」
后娘摇头笑了:「读书可不只是为了考状元。」
她微微仰起头,双手衬着尖尖的下巴,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沉默了半晌,睁开眼睛道:
「人这一辈子,时间的长度是有限的,我们每个人呀,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去到这个世间所有的地方,更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书本可以带我们去,不了解的事物,书本可以帮我们去了解。」
「有的人呢,读书是为了功名,有的人读书是为了钱财,所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后娘将目光徐徐看向了我:「但我希望,你们能从读书中获得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沐浴在阳光下坚毅生活的力量。这种力量能让你不用依附于男人,不再轻易被命运所左右,不再惧怕黑暗。」
我们姐妹似懂非懂地点头。
感觉那一刻,后娘在闪闪发光。
有天,我和妹妹们在山上挖野菜,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三妹妹害怕地躲到我身后,我却不怕,毕竟是半夜睡过坟场的人。
循着声音找到崖顶,声音是从崖下传来的。
我伸长脖子,探头往下看。
崖下两丈处的歪脖子树上,竟挂坐着个小郎君,约莫跟我差不多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他抱着树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看他可怜,忍不住出声安慰:「你别哭了呀,我拉你上来。」
小郎君微微仰头望向我,「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我头都要炸了。
在周边寻了一根结实的藤蔓,一头系在崖顶大树上,另一头扔下去让他系在腰间,我们姐妹三个使足了劲儿,将他拉了上来。
死里逃生的小郎君哭哭啼啼,给我们揖礼:「谢谢三位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小郎君叫池彦,是广安堂神医赛华佗的徒弟,背着师傅独自上山采药,却不慎踩空掉落悬崖,好在崖下有棵树挡着,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我把后娘做的野菜饼子,分了池彦一个。
他吃得既优雅又快,三两下,一个饼子就吃完了,看得我目瞪口呆。
看到我诧异的眼神,他倏地脸红了,小声说:「我太饿了。」
于是我非常大方地又分了他一个。
他抱着野菜饼,眼泪汪汪看着我,一脸感动,似乎又要哭了,我赶紧拦住他:「打住,打住,一个饼子而已,不至于。」
池彦突然异想天开道:「小娘子你救了我,又好心给我饼子吃,我无以为报,不如等我长大后,以身相许吧。」
我听了简直瞠目结舌。
这时候,张婶从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大喊大叫:「大丫,大丫,不好了,你娘出事了。」
7.
等我们急匆匆赶到时,四周已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我们拨开人群艰难地挤了进去。
蒸菜摊被砸了,菜撒得满地都是,一个胖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生死未知,另一黑脸壮汉凶神恶煞般对后娘怒骂:「我大哥吃了你家的菜倒地不起,定是你家吃食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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