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只能日后赔罪了,在下对二公子并无恶意,对张大人亦是十分敬仰,便是查出了什么也知贵府不会牵扯其中,在下保证,此为旧事一桩。」
「你算什么东西,小小密使,拿什么保证」张云淮冷笑一声。
人尽皆知,他在六部见习,实为天子近臣,平时接触圣上的机会极多,甚得器重。
光风霁月的公子,说话极不客气,使得安怀瑾面色一变,隐忍复杂,最终咬了咬牙,指挥了身后兵马——
「二公子,得罪了,圣上若是怪罪,在下愿意担责。」
他很有自信,笃定了能从御史府搜查出什么。
也对,蒋世子死在这里,尸首尚在此间。
我在一干丫鬟下人之中,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御史府里里外外被搜查了一遍,各个院落、水井,连树下的土都要确定有无翻新的痕迹。
官兵回复,未有发现。
安怀瑾不信,亲自带人又去搜查一遍。
回来之时,他面色阴沉。二公子看着他,嘴角勾起:「安大人,恐怕你要担责了。」
安怀瑾眸光敛紧,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二公子,府后似乎有处坡塘,打搅了,在下还要派人去打捞一番。」
几乎是瞬间,我抬起了头。
恰逢二公子的目光望来,突然地四目相对。他蹙了下眉,冷声道:「安怀瑾,你过了。」
蒋霆是被我沉尸在那处坡塘的。
可我万没想到,安怀瑾仍是一无所获。
他的目光阴沉沉扫过,指向了人群中的我——
「将她带回去,我亲自审。」
一声令下,有官兵上前,我作势后退一步,二公子已经随手从身旁府兵身上拔出长剑,架在了安怀瑾的脖子上。
「安大人尽管试试会不会脑袋搬家,她是我的人,你敢动她」
安怀瑾离开了。
屋内长明灯摇曳,只我和我姨母郑氏,跪在了张云淮面前。
姨母面上惨白一片,身子颤抖,手也抖,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推搡着哭道:
「小春,你这个死丫头,快给二公子磕头,若非二公子庇护,你定是性命难保了。」
我后知后觉地明了,最先发现我杀了蒋世子然后抛尸的,是我姨母。
兴许她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什么,毕竟如今在这世上,她是我仅存的血缘之亲。
这四年,我与她相依为命,她是真的很疼我。
蒋霆死后,京都流言四起,从魏冬河被抓那日起,她惶惶不安,知道我迟早会出事。
她觉得坡塘底下的那具尸首,一点也不保险。
她想要打捞出来处理干净,但她没那个能力。
安怀瑾带兵包围御史府之前,她终于下定决心赌了一把。
她去求助了二公子。
这是个很危险也很大胆的决定。
之前朱氏跟她提及,要收我做二公子的通房,侍奉二公子。
府内皆知,二公子光风霁月,玉洁高清,从未有女子近身伺候过。
朱氏从前也提议过收个通房给他,他给拒绝了。
但是这次,朱氏再次提议时,他没有拒绝。
姨母笃定,二公子喜欢我。
我不信。
兴许是存了几分好感与兴趣,但他对我,绝对谈不上喜欢。
此次肯出手相助,大概是因为知道了蒋霆死在他们家,他很怕惹上麻烦。
二公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眸光深沉,面无表情。
我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公子相救,小春自会离开,尽量不给府里招惹麻烦。」
「你要去哪儿?你离开了去哪儿?二公子说了你是他的人,老老实实跟着他,他会护着你的。」
郑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奋力推搡一番,最后又一把将我抱住。
「小春,我可怜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这世上,你是她仅剩的血脉了。求你了,给我留点念想吧!」
「斗不过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斗?我只想你活着,咱们活着好不好?安安稳稳地活着,姨母求你,给你磕头了,认命吧孩子!」
姨母泪流满面,面容绝望。
「郑姨娘,让我跟她单独聊聊。」
许久未曾说话的二公子,开了口。
张云淮听了那段过往。
对他而言,那应该仅是一段过往。
他劝我放下,说他会将我摘得干干净净,他有能力护住我。
我问他如何护住,是要魏冬河认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尽了刑罚,至今还未将你供出。」
「所以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苟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过多死一人,这是事实,小春你要认清,并且接受。」
「当真无回旋的余地」
「没有。」
「我不认。」
「你必须认。」
光亮在他脸上若隐若现,交织成斑驳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变的眼睛,黑沉又平静,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说得对,官家是天,人是斗不过天的。」
「我原以为,二公子与旁人不同。」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
「人都是一样的,这也是你说的。」
「对官家来说,真相并不重要,天下稍定才有重典治乱,礼法和公道只存活于规则之内,而乱世向来是无规则的,官家不会认,你让他如何认」
他当然不会认。
他若是认,便不会在有人弹劾忠勇侯时,不予理会。
裹刀军是侩子手,却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侩子手。
更何况,他还吃过侩子手割下的肉。
时过境迁,那段过往无伤大雅,高位者掌控规则,所以他们选择淡忘。
当今圣上自登基后勤政治国,施恩于民,有惠民大者之称。
他那般爱惜自己的好名声,怎肯后世史书留下污点?
只要他不认,侩子手割下的肉,就来路清白。
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还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不认,我也不认。」
「对你们来说,那是一段过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里的人。」
「二公子,你的话我听懂了,若是没发生在我身上,那当真是有道理的。你说的都对,道义模糊在规则之外,但世间总需要我这种人存在的,不是吗,否则你告诉我道义存在的意义。」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斗不过天,但至少,我应该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认。」
我抬头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张云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伸手抚上我的脸——
「小春,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你信我,将来我尽力为你讨个公道。」
「将来?是等圣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着的意义,不是看他们寿终正寝的,我做不到。」
张云淮说服不了我。
他软禁了我。
他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连同他爹张御史在陛下面前参了安怀瑾一本。
安怀瑾被贬至京都之外为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审,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总归还是要走的。
他带着我,在主审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狱见魏冬河。
我与魏冬河自幼一同长大,我家开米铺,他家卖肉。
我娘死得早,孙大贵忙营生顾不上我的时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猪大骨。
他爹看着凶凶的,可每次见我都会憨笑——
「小春来了,来,多吃肉,小姑娘胖一点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