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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4-17 12:08:13   热度:37.1℃   作者:网络

晦朔更替,很快来到了年关。朔风席卷,雪满长安。这是我与小遇的第一个新年,望儿熬不住早早被奶娘带下去睡了。
我们坐在东宫的花厅里,看着门外的鹅毛大雪,小遇问我:「小风,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我说:「希望太子和娘娘平安,早日得胜归来。」
「如果只能有一个愿望呢?」小遇追问。
我沉思片刻还是说:「希望太子和娘娘平安归来。」 如果只能有一个愿望,那么早日可以不要,得胜也可以不要,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小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隐隐有些心疼。小遇长大了,似乎心事也重了起来,不像小时候快乐了。
「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吗?」看着他眉宇间的愁容,我忧心地问。
「我只愿,我终日悬念之人,同样将我悬念。」小遇看着我,眸子幽深仿佛可以吞噬亿万星辰。

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大事不妙了。

然而我只是笑着,像小时候一样去摸他的头然而这次他却躲开了。我讪讪缩回手,脸上的笑意却继续维持着:「小遇牵挂的人,也会同样牵挂小遇的。无论,我们小遇……」
「那你呢?你牵挂我吗?」我的话被小遇打断。
看着小遇急切而热烈的目光,我不自在地笑了一笑:「自然牵挂的。」
小遇闻言才展颜开怀一笑,我又接着说:「无论,我们小遇记挂着谁家的贵女,我相信,对方也一定同样牵挂着我们小遇。皇后娘娘选的贵女里……」
小遇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拂袖离开了。我暗中恼恨自己的僭越,我只是一个小小良娣,而小遇是皇帝长孙,是将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他的婚事岂容我去置喙?无论将来小遇迎娶谁家贵女,都不该与我有什么干系。
出了正月,小遇的婚事定下来了,是皇后娘娘母家侄儿的幺女,今年刚满十四,只等十五及笄便可以举行婚礼。陛下已经事前通知了太子与太子妃,没等太子那边回信就已经由皇后娘娘下了指婚懿旨。太子与娘娘就算事先想问问小遇的意思,此刻也已经显得太迟了。
不过好在听说那个小女娃品貌双绝,淑慎孝悌,小小年纪在京城贵女中就颇有才名,可堪良配。
本该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晚间小遇回到东宫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据说是因为他办错了差事顶撞了陛下,于是被罚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至于是什么差事,陛下却不许人过问。
看着他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回到东宫,我的心都要揪在一起了。赶忙上前扶住他,忍不住念叨:「你初入朝中,有什么差事办得不到的地方,低头给陛下认个错也就是了。何必跟他顶撞,自找苦头?」
小遇冷然看着我,半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哪有什么差事做得不好。皇爷爷罚我是因为我拒绝他给我安排的婚事。」
怪不得陛下不让人过问,如果旁人知道小遇为了不娶王家贵女在御书房外跪满了三个时辰,那人家小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皇后娘娘的脸面放到哪儿?
我扶着他慢慢朝东宫走去:「你不喜欢王家小女?」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只问了这一句。
「不喜欢。」小遇闷声闷气。
我叹了一口气,「你不喜欢王家小女,那可是因为有了心仪之人?」
「嗯。」小遇闷声应道。
「你若有了心仪之人就该早早禀明了父母,早早央人去求娶,换了庚帖定下亲事,也不至于陷入这两难境地。」
小遇深呼一口气半晌才开口道:「我与我那心仪之人,身份悬殊,恐不被世人容许。况且,我还未与她表明心迹,不知她,是否……是否……同样倾心于我。」小遇说着便乱了呼吸红了耳朵,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没想到我们小遇也有局促的时候。」
「你还笑!」小遇瞪了我一眼随即又哭丧着脸,无奈又无助地说,「我都快要烦死了。」
「好了好了,王家小女你都没见过,怎知自己不喜欢呢?如今你俩婚事已成定局,往后不论何时别人提起,都会默认你们已是一体。」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就不能求求皇爷爷和皇奶奶让他们收回成命吗?」小遇开始无理取闹地向我撒泼。
「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你的亲爷爷奶奶,他们不会害你。他们为你选的妻子那必定是这世上顶好的女子。」我劝着小遇,既然事情已成局,倒不如索性认命。
「可我不想要!在我心里世上顶好的女子只有一个,不是王家小女。」不是王家小女,必定是他心仪之人了。
「那你可以向你心仪之人表明心意,若她同样心悦与你,一同纳入东宫也不是不可以。」若她们也能像我和娘娘一样相处,倒也不成困扰。
「我刚刚已经说了,我与她身份悬殊……如何表明心意……」小遇低头踢开一颗路上的石子闷声道。
我有些生气,小遇小小年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小遇!没想到你竟如此看重门第!如若门第于你这般要紧,那么王家女正是你最好的良配!」
我甩开他的手不管他,自顾地走。
「我哪有看重门第!我……我……」小遇显得手忙脚乱十分委屈。
他追上我,拉着我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我一点也不看重门第!我也根本不想把别的什么人纳入东宫。从头到尾,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小遇定定地看着我眼角泛红,看样这次确实是动了情。
「你既不看中门第,就去表明心意。如果你们真的两情相悦,你就再去求圣命求娶。如果只是你一厢情愿,那不妨就回头看看王家小女。」我只好继续给他出主意。
「我若是能够表明心意,就不会有今日之苦恼了。」小遇幽怨地看着我,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小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世人皆有所偏爱,你不喜王家女另有心上人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可你错就错在,心悦他人却不言明,不去争取。反而因此白白拖累了王家小女,如今你们已经定下婚约,若再要抗旨悔婚。你将人家女儿的清白名声置于何地?」我看着小遇语重心长。
这个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一切种种全都仰赖父兄夫婿,从小就被圈在深闺娇养,禁锢着长大,毫无谋生能力,若再惹夫婿不喜,那她们又该仰仗何人?哪里又还有这些文弱女子的容身之地?
二哥也说过正因为这世道禁锢女子,所以百姓才会重男轻女。
「小风,你别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肖想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才会有苦难言,所以才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于我而言,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我万万不该觊觎之人!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小遇十分难过甚至眼里含着泪。
我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原来这世道同样也禁锢着男子。
「小遇,别难过。若你真的不想娶王家女,等太子和娘娘凯旋,再请他们为你做主,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世人皆有偏爱,我也没有例外,我就是看不得我们小遇受半点委屈。
小遇钻进我的怀里委委屈屈:「小风……」
 
13.
我搂着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安慰着他。不过忽然想起一桩事。
「你是何时有了心仪的女子?为何我从来不知?」
小遇忽然红了脸,却佯装理直气壮地嘴硬:「你现在终日都在围着望儿转,哪里还顾得上我?」
「我真羡慕那小子。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缠着你。」
我哑然失笑:「你这么大了还和望儿争宠啊?」
「小风,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寡廉鲜耻、大逆不道之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吗?」
「我们小遇不会。」我坚定地说,「我们小遇,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是堂堂正正的人。」
「我不是!」小遇突然大声哭了出来,「我有最龌龊的心思,最不该有的妄想!小风,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恶心,多下贱!」
小遇哭得很伤心,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要令世人唾弃之事,看得我心都碎了。
「小遇……小遇……」看着他伤心的样子,我手足无措。
从那天开始,小遇便似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对于和王家小女婚事也不再排斥,甚至在王家小女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皇后宫里坐一坐。
只不过,我能感觉到,小遇好像越来越不快乐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与突厥的战争已经打了两年之久,上个月边关传来捷报说太子与太子妃已经率领众将收复了漠北。举国上下群情激奋,都在盼着太子和太子妃凯旋。
 
永宁七年,秋。突厥战败退回祁连山外,我军大胜而归。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子,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为救太子妃被突厥大将怯得所伤,重伤不治,薨。
陛下悲恸欲绝,辍朝十日,一病不起。病榻之上依祖制下旨立嫡长孙李遇为皇太孙,授册宝,令监国。
太子薨逝,太子妃也好像丢了半条命,终日枯坐殿内失魂落魄。这一仗打赢了,但却没有人开心……
我想起二哥说过的,在战争里没有人能真正赢得胜利。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都好像一场梦一样,我多希望梦醒之后太子就能平安无事,娘娘不会终日失魂,小遇不会愁容满面,我也不会心痛难当。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娘娘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鲜花、美酒、华服新衣,珠宝、美食、望儿和小遇,都没能让娘娘振作起来。娘娘仿佛不会笑了,只是看着我做得这一切默默掉眼泪。
太子妃病了,病得很严重。病得我不敢提及太子,不敢询问太子战死的详情。我只能背着太子妃偷偷地哭,我只能默默地期望着娘娘能慢慢从太子战死的悲伤中走出来。
 
太子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会突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问我:「太子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在吃饭的时候不经意说出「等等太子」之类的胡话。她总以为太子还在,她不记得她曾经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她常常以为,现在是我刚入东宫不久她失去女儿的那个时候。
我想到她出征前意气风发的笑容,忍不住痛哭起来。
 
同年冬月二十六,皇帝驾崩,皇太孙李遇继位,尊祖母王皇后为太皇太后、生母尉迟氏为太后、封幼弟李望为恭亲王。我时年二十二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妃。
 
我独居在承庆宫,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娘娘的甘露殿里。娘娘的身边离不了人,旁人守着我总是不大放心。
可就算是我日日精心照料,娘娘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这日,我熬了汤药给娘娘端去,无意听见娘娘与小遇交谈。
娘娘说:「小遇,我的身体一天不若一日,应该已经时日无多了。我要交代你几句,望儿有恭王爵位,又是你唯一的弟弟,他的将来我并不担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风儿。小风儿豆蔻之年就被先帝折了翅膀、当作质子拘在东宫里,空抛韶华虚度光阴。她根本没有做过一日真正的太子良娣,在我和你父亲的眼里,她更像是我们的养女。」
「我希望,等我死后,你就放她出宫去。宫外的天地广阔,她会生活得更自在更快活。」
小遇坐在榻前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撩袍跪地。他挺直脊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我不!」一向孝顺的小遇这次竟然忤逆了病中的母亲。
太子妃剧烈地咳了起来:「小遇!小风儿从小看着你长大!她怎样待你,不用我多说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你骑马射箭是她手把手教你的!你十三岁猎熊得先帝赞赏,也是因为小风儿背地助你!从小到大,有哪一次你闯了祸受了罚,不是小风儿替你求情,为你善后?」
「小风儿待你比起我这个母亲来也是不遑多让!如今你做了皇帝,却还要学先帝将她拘在宫里给你当用来牵制谢氏的工具吗?」
「母后!诚如您所言,小风于我,亦师亦友亦知己。我与她总角之交,两小无嫌猜。怎么可能把她当作牵制谢氏兄弟的工具。我不放小风出宫,是因为她于我而言太过要紧。小风,她是我的半条命!没有了她,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在这寂寂深宫里当好这个皇帝!」小遇的话里竟带着难掩的寂寞与悲哀,让人忍不住难受。
我端着药,在殿外站了很久直到药凉了,也没有勇气踏进去。良久之后小遇从殿内走出来,他没有看我,越过我而去。神情冷漠,让我觉得仿佛刚才在殿前情绪激昂说着我是他的半条命的人,不是他自己。
 
次年三月,新帝不堪群臣谏言,依太皇太后懿旨立王家女为后,迎入宫内入主中宫。
封后大典浩浩荡荡到了深夜才全部结束,我在承庆宫,正准备叫人锁了宫门入睡。小遇却喝得酩酊大醉敲门进来。
新帝醉得狼狈,抱着我就不肯撒手。我尴尬地要宫人去煮醒酒汤,并劝小遇回太极殿安寝。
小遇抱着我在我怀里摇晃着脑袋:「我不回去!我就想……就想待在这里!」
我推开小遇试图在他眼里找到一丝清明的痕迹,但他确实醉得厉害,眼角猩红,眼中全是迷茫的水汽。
「小遇,你醉了!今日是你的大婚,你应该在皇后那里。」我温言劝导。
「我不要!」小遇像个孩子似的嘟囔道,「我是……皇帝!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他拿着架子挥着袖子都快要站立不稳了。
我连忙扶住他,接过宫人送来的醒酒汤,喂他喝下去,又把他放在榻上躺好,我在旁边守着,想等他醒就酒就立刻央他回皇后那里去。
小遇大约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眼里带着不亚于我刚刚见到他时的讶异。他红着耳朵尖,半晌才蹦出一句:「朕酒后无状,失态了。还请太妃原谅。」
我浅笑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他小时候犯错的样子,柔声道了一句:「皇帝醒了,就回太极殿去吧。」
 
小遇风一样的逃出门去,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哑然失笑。
可是次日,还是听说皇帝并没有回太极宫去,而是在御书房处理了一夜的朝事。超过三名年过花甲的一品大员,被小遇半夜折腾起来陪着他熬了一宿,商议漠北收复之后的诸项事宜,天微亮才让他们回去。可怜那些老骨头一把年纪一边打着哈欠,还要一边考虑怎样在御前打哈欠才不算殿前失仪。
这件事后来被史官在史书里记了一笔,据说是为了夸赞小遇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
14.
我已经见过了王小皇后,在她给娘娘请安的时候。小皇后十五六的年纪,水灵灵的跟小葱一样,性情温柔举止得体,笑起来一脸羞涩,两对梨涡惹人心生爱意。
小姑娘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她鲜活、年轻,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任谁见了都喜欢,除了小遇。娘娘对这个儿媳很满意,我也是。
可是小遇却从未宿在过皇后宫里,帝后不合的传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太皇太后要小遇选秀,他也不肯。群臣谏请皇帝纳妃,他也不理。
众人为了帝王家事操碎了心,小遇却只埋头处理朝事,他总有忙不完的朝事。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就这么一直到了娘娘油尽灯枯之时。在娘娘最后的日子里,我们都尽力陪着她,只恐如今见她的每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娘娘已经连汤药都咽不下去。
我伏在娘娘的床前扑簌簌地掉眼泪,「娘娘……娘娘……」
娘娘虚弱地抬手去擦我的眼泪,「小风儿别哭,哭了就不美了……」
「娘娘……娘娘,不要丢下小风儿一个……」我心痛难当,哽咽不止,哭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娘娘艰难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连每一次的呼吸都痛苦难当。
娘娘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像是回忆起了往事,「我这一生已经很好,很长了……我上过战场,做过太后。与殿下一世情深,还有小遇和望儿。唯一的遗憾……就是……就是没能有个女儿,可是……可是,小风,我有你……我不遗憾。很圆满,很知足了……」
「娘娘……」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千万句话堵在喉头,却一句都不想说。好像离别的话只要不说,娘娘就不会死。
「小风儿……只是苦了你了,你本该在天高海阔里过最自在的人生……我和殿下……」娘娘急促地喘息着,「原本是……是打算,送你出宫的。可惜……阴差阳错……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小风儿……我的小风儿……」
她吃力地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连忙捧着她的手把脸放在她的手心,眼泪打湿她的掌心。
她看着旁边已经哭不出声的小遇喃喃地说:「小遇,我好像看见你父亲了……」
说完这一句娘娘的手猛然失去了力气,她的生命瞬间被抽离,像断线的风筝倏然没了踪迹,但是脸上却还带着微笑,我相信她在最后一刻是真的见到了殿下。
「娘娘!」
「母亲!」
甘露殿中,众人哀哭不止,久久不息。
长平元年,肃慈皇太后,薨。葬于西陵,与肃宗帝同陵寝。
娘娘大敛之后,年轻的帝王伏在我的膝头痛哭了许久。我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们此刻承受的是真正的切肤之痛,无以言表,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娘娘死后,这宫中显得更加冷清。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个人,都变得格外恐怖、格外冰冷,这里每一天每一夜都显得格外漫长、格外寂静,这里的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连空气都令人窒息。我丧失了笑容,终日待在承庆宫,足不出户。
小遇常常会来看我,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帝王,勤政爱民,克己复礼。殿下和娘娘给他留下了另一个盛世,只等他去开启。只是我越来越看不透他的情绪,有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就转身离去,有时只是与我寒暄几句问候一下我的身体。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喝醉之后过来。他会抱着我哭,抱着我笑,与我回忆起还在东宫的那些时光。他会说他很累,很痛苦。他会说朝堂之上那些恼人的朝事,也会提到那个他醉酒之后也不敢提及、不能说出口的隐晦的喜欢。
可是我们都不快乐。
这深宫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张着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妖冶大口,只等你一旦陷进去就吞去你所有的欢快与欣喜。吃干抹净之后,再继续装扮着诱惑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踏进去。
 
我死在失去娘娘的第二年,春。
那年端午,小遇去太庙祭祖,我正在与望儿庆祝他的生辰。我为他煮了一碗长寿面,看着他吃完,告诉他可以许一个心愿。他刚要开口,我便捂住了他的嘴。
我哽咽地嘱咐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哭泣,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忽然太皇太后亲自驾临承庆宫,她让人带走了望儿,要单独与我聊聊。我很少见到这位威严的太皇太后,即使是我还在当良娣的时候。落座之后,她便开口。
「谢氏,有人告你荧惑皇帝,你可知罪?」
我不明所以,如实回道:「妾身不知。」
「陛下年幼,无心后宫,却对你这位庶母格外上心。哀家不管陛下对你存了什么心思,可是谢氏,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儿的良娣!是陛下的庶母!」太皇太后怒极,如怒目金刚般瞪着我。
「我不管,你与我儿是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管你对陛下是什么心意。可是谢氏,陛下在大婚之夜来到你的宫里,每入后宫也总是来你宫里,视太极殿的皇后如无物。如若说,他只是不喜欢我王家女也情有可原。可他现在是既不肯纳四妃,又不肯宠幸宫女。倒与你这年轻的庶母来往甚密!外面早已是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谢氏!我倒问你,这秽乱宫廷的罪名,你担不担当得起?」
听完这番话,我犹如五雷轰顶,遍体生寒。原来我与小遇之间的亲厚,在旁人眼里竟是如此污浊腌臜……
「帝后大婚近两载,却一直未行夫妻之礼。皇后终日郁郁,惴惴难安。朝臣惶恐,却也不敢揣摩圣意。谢氏,你可知帝后不合,于皇氏无益,于朝堂无益,于家国更是无益?」
 
「所以不管实情如何,谢氏!于公于私,我都再容不下你!」
我心如死灰,面如黄土。太皇太后给了我一瓶药和一壶酒,看着我喝下去。
临走时只留下了一句:「哀家不希望,皇帝知道我来过。」我心里觉得可笑,知道又如何?您是他的亲奶奶,正因如此,您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地让我去死,不是吗?
我躺在地上,看着头顶的承庆宫匾额,突然觉得我这一生太短暂,太凄凉。我本是玉门关外无拘无束的风、自由自在的鹰,却被一段荒唐的姻缘困在皇城一生。没有人针对我,没有人陷害我,深宫里的那些阴谋诡计我也通通都没机会见识过,我从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安分守己,没有逾矩没有僭越,也得到了很多的爱,可为何最后还是落得如此结局?
我很难过,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要死了,可却不想死在这里。我吐着血爬起来,漫无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最后我竟然像游魂一样回到了东宫,如老马识途,如落叶归根,可这里不是我的途,不是我的根,只是玉门关太远,只是我习惯了这里。我在东宫里转了一圈,来到了湖心亭,小遇的藏宝洞。里面陈设如常,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东西。入洞就能看见岩洞里靠着一根长矛,边上挂着一张硬弓。桌上多了一个木盒,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颗石子、一把戒尺、一根蓝黑色的羽毛,我把我的绝笔信放进去,很短只有一句话:「若逢春风细雨,便是我来看你。」
我要死了,我想起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所有的哥哥都看我,围着我说吉祥语。大哥说,风儿多福多寿。二哥说,风儿喜乐平安。三哥说,风儿一生顺遂。四哥说,风儿自在无忧。五哥说,风儿长命百岁。
可是到头来,最后我就死在了这里,死在了小遇的藏宝洞里。
我有一个愿望,在那个愿望里我化成一阵风,变成一只鹰又回到了玉门关,翱翔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里。在那个愿望里,所有人都有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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