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与云奴有些相似,我讪讪地松开手。
好在陛下并未注意到我的僭越之举,一直看我裸露在外头的腿,都是狰狞难堪的疤痕。我眉头一皱,把腿伸进被子里,骂他:「登徒子!」
陛下按住我的腿:「刚喂了你喝驱寒的药,在散热出汗,不要把腿藏到被子里。」
我看见他的眼睛,并无半分情色,才放下心来。
刘梁的眼神还落在我的腿伤上,沉默良久才问:「疼吗?」
约莫是有愧疚的意思在里头。
我想起昨日皇后说的话,原来这伤与陛下有关系。
但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昨日里那般难受,不把他的愧疚放在心上,早已忘怀。
我宽慰他道:「我不记得被烧时候的感觉了,但后来养伤的时候又疼又痒,我屡次怀疑腿里生蛆了,不然这么这么痛,不过早就过去了,不过是丑了些罢了。」
我很理解他:「这也与你无关,皇后是你的心上人,你救她,乃是人之常情。要是是我阿郎在,他肯定也是先救我的。」
要是我阿郎在,不管旁的人是公主还是世家女,我阿郎肯定是救我的。
我信誓旦旦。
不知道陛下昨夜里落下什么病根,竟然瞬时间脸色煞白,不能言语。
他捂住唇咳嗽,竟然又呕出了血。
陛下低声询问:「赵宛,若你阿郎惹你生气,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程度的气?」
刘梁垂眼,长睫在面颊上落下两弧阴影。
他说:「让你觉得,负了你的程度。」
9
从上午刘梁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就不理他了,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气。
什么破嘴巴,说我阿郎负我。
按理来说,我不该因这样一句话难受,却生出一股不知何起的恐慌。
犹如这件事真会发生。
我住的地方并非我原本的那个小宫殿,乃是刘梁的寝宫,里外都在陛下亲信金吾卫的掌控之下。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陛下伏在案桌前看卷宗。我按下心中不安,犹疑地叫了他一声:「陛下,你知道,我阿郎在哪吗?」
陛下回身,灯火噼啪跳跃,一双凤眼如墨般安静地看着我。
他说:「不知道。」
我垂下眼,继续问:「我阿郎,是死了吗?」
「没有。」
我掐着的手突然一松,提着的心落下来,抿着唇说:「那就好。」
陛下问:「有什么好?」
我抬起头,很认真地盯着他道:「乱世坎坷,人命草芥。不知道多少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就没了。就算我和阿郎没在一起,知道他活着,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
这样的话说出来难为情,尤其是我还是陛下的贵人,踌躇道:「你应当不介怀,我心里有阿郎吧?」
刘梁看着我,一瞬间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只是摇摇头,别过眼去:
「我之前与你阿郎见过一面。宛娘,你阿郎,要我照顾好你。」
我放下心来。
我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不重要,只要我知道,阿郎在记挂我,会来找我。
那我就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会,我都要睡着了,听见刘梁声音低哑:「赵宛,在你心里,你阿郎就这样好吗?」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10
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要不是他,我早就投河了。
荫县地偏,没受到多少乱世战火波及,但当地豪强比官老爷还大。
我的父兄早就被拉去当壮丁死了,家中只剩下我,几亩薄田、几个老仆,知道自己相貌惹眼,从不出门。却被祸事找上门来,荫县豪强林家的二公子要强纳了我为妾,大家都为我敲锣打鼓。
进了林家,就有吃不完的白米饭和穿不完的锦缎,我明明都饿得面黄肌瘦,却咬死了不去。
林公子笑了,点了点边上血肉模糊的乞丐说:「瞧不上我林二,那我给你点门亲事。我和他,赵宛,你自己选吧。」
我选了乞丐,林二当场差点气得倒翻。
我咬牙背着他归家,无媒无聘地成了婚,甚至不知他名姓。洗干净了他脸才发现,乞儿生了一副好相貌。
可惜手脚都被打断,连脊骨都没放过。
他闭上眼,眉目之间依稀可见灰败。不知从前何等金尊玉贵,不知因何沦落至此。
我问他:「想活吗?」
我等得都要睡着了,才听见嘶哑的一声:「想。」
乱世之中,我想活下去,云奴也想活下去。
我陪他断骨重接,扶他重新握笔练剑,我把自己的命压在他身上。
后来,阿郎也对我很好。
很好很好。
我如浮萍,终有定处。
某日,阿郎问我:「宛娘,若我有日大权在握,你想要什么?」
我呆了一瞬,说:「那你要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不单单活着,还要吃饱穿暖。
我阿郎,能做比爱我,还要多的事情。我一直知道。
11
想起了这段之后,我猜测阿郎肯定在刘梁部下当差,为百姓做事,只是做的事情比较危险,才把我放在陛下宫中避险。
为了怕我担心,所以没有告诉我。
那我便要乖一些,不能给他惹是生非。
要安安静静地等他来接我。
朝中因为白玉台流血的事情,不敢苛责于雷厉风行手段狠戾的陛下,便把矛头集结到我身上。
竟然谣传是我的缘故,陛下才发疯杀了那么多人的,不少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将我这个妖妃给杀了。
真是胡说八道,我扯着侍女阿若私下里骂了他们八百回。陛下自己发疯与我何干。
只有阿若看出了我的害怕,一遍遍宽慰我:「贵人,会没事的。」
果真陛下并未听从,也算是有些良心,保下了我。
甚至还让我一直与他同吃同住,出入同有金吾卫跟护。
传闻陛下不近人情,但并非如此。所生的一双凤眼看我时也并不淡漠。
只是他有时候似乎有些奇怪。
他在练字时,我凑过去看,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熟悉感,又重新打量了陛下的眉眼,都是一样的凤眼,笑着说:「陛下,你和我阿郎有些像。」
一台砚墨被陛下失措下带倒,墨迹淌得帝王常服上都是。
他静静地站着。
惶然而悲伤。
阿若替我腿上的烧淤敷药时,我想了想,和阿若说:「陛下似乎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
宫人都被换过新的一批,唯有阿若,是我熟悉的。
阿若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用很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阿若说:
「贵人,不要再想起来了。」
12
宫中设宴,来庆祝陛下出征三月,平定叛乱之功。
我很难得地也被带上了,和谢皇后分别坐在陛下的两侧,宴中世家子弟和寒门高官云集一堂,只是坐得泾渭分明。
谢皇后的嫡亲弟弟谢将军在表演剑舞,谢家子弟,惊鸿剑影。
赢得满堂喝彩。
我转过头,却发现皇后的华服已经高到掩住脖颈,想起来那夜春雨里陛下掐着她脖子的可怖光景,大约淤痕到现在都没有消。
我有些替她难受,要是我阿郎这样欺负我,我肯定要恨死他了。
我曾听人说过,谢皇后与陛下青梅竹马,多年后喜结连理,这样的姻缘,想必之间有什么误会的。
我靠近陛下,小声和他说:「陛下,你要和皇后道歉的呀。」
刘梁举着酒杯,偏过首来听我说话。
我有些着急,拽着他的袖子:「你那天掐她脖子了,你现在不着急和她道歉赔罪,到时候可就真挽回不了了。」
刘梁不为所动,杯中酒都未晃分毫,他看着我,定定地问:「宛娘,该如何道歉,如何赔罪?」
靠近他,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似是...似是故人来!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却被刘梁猛地一推,彷徨地跌倒在地。下一瞬,一道剑光就割过陛下的衣袖,裂帛之声传来。谢将军剑舞最后一剑,落在我和陛下相接之处。
要不是陛下刚刚推了我一把,我的一只手已经没有了。
我面色发白。
谢将军用剑卓绝,只割破陛下的衣袖,未曾伤及血肉。他讽笑着看着我:「不过一介商女,竟然敢和我姐姐平起平坐。不过是要看她跳舞罢了,陛下竟然为她杀了那么多人,妖妃不除,社稷难安!」
立马有人出来伏地拜倒附和,重新提议陛下将我处死。
谢皇后弯起唇微笑。
几十年内,朝代更迭频繁,五十年间已有四朝,世家却一直屹立不倒。
谢家的底气来自这里。
没人会觉得陛下还会保全我,就连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一介商女,和谢皇后不一样,我只有阿郎。
阿郎,你在哪啊,我好害怕。
我攥着自己的袖角,冷得发寒,却有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面前。
陛下于两相僵持之间突然起身,一脚踹上了谢将军的膝盖,骨裂之声传来。谢将军踉跄倒在地,满堂惊愕。
宴中有人刚想动,却见金吾卫围住大殿的声音,甲衣如铁,立即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居高临下:「谢池,庭前无状、藐视皇威,废其膝盖,跪到明日天明吧。」
废了膝盖,还要他再跪上一晚,尤其对习武之人来说,日后别说是打仗,恐怕行走都艰难。
我怔怔地望着刘梁。
刹那间,有翻飞的记忆划过我眼前。
是我初初入宫时的事了,我长于乡野,不知晓礼仪规矩,也就闹出过许多笑话来。
谢皇后说我对她行错了礼,要让女官带我回规矩最好的谢家去受训一些时日。谢家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不愿意去。陛下却刚好来了。
我暗暗抬眼,下意识地期冀求助于他。陛下未曾理会,却在路过我时,踹了一脚我的膝盖。
我跌跪在地上,痛不能言语。
陛下道:「赵氏言行无状,跪到明日吧。」
他让我跪在鹅卵石的路上,静候天明。
谢皇后心满意足,不再过多苛责,与陛下联袂而去。
我那时候膝盖好疼,但又不止是膝盖。
还有心里,剖心般的疼。
原来,在我忘怀了的过去,陛下不止一次伤害过我。
陛下以为我被刚刚谢池的剑给吓傻了,朝我安抚地伸出手,我却下意识地打落,尖锐道:「别碰我!」
13
距离我在宴上给陛下难堪已经过去几个时辰。
我与陛下虽然同住,但向来我睡床,他睡塌几。我辗转反侧,后怕得睡不着。不知道阿郎是怎样想的,但这宫中我明显待不下去了。
帷幔外陛下与右相的说话声传来。
右相道:「陛下今次借谢池不敬的机会废了他,还顺带收回了兵符,之后要料理这些世家,轻松多了。陛下圣明。」
陛下沉默良久:「一切都要太平了。」
陛下有些疲惫了,外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我听见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陛下轻轻掀开帷帐,我背对着他装睡。
我在等他说话。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他低低叫了声:「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