棂幽的尸体被运走后,李斐也急匆匆赶回衙门核实棂幽之事,景知晚、阿原留在原地继续勘察善后。
当然,以县太爷的推断,其实已不需要勘察了。但棂幽盗来的药材正是他犯案的动机和罪证,还是需要好好收拾带回衙门的。
阿原随在景知晚身后,一一检查着那些药材,却奇异地发现,她对药材还是比想象中还要了解。
不仅能叫得出名字来,连药材功效大多了解,仿佛天生便知晓,便如天生便晓得如何驯鹰一般。
可惜她今天一早被景知晚直接从厨房里带出来,没来得及带上小鹿和小坏,不然就可以问问小鹿,她以前是不是学过医了。
但这问题小鹿多半也答不出来。和小鹿离开京城后不久,她便觉察出小鹿虽是原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儿之一,但行事粗疏,大大咧咧,对自家小姐究竟了解多少,着实存疑。
生病前的原清离优雅雍贵,能诗善画,绣工精绝天下,还以浪荡闻名,最爱年轻俊美的男子。而生病后的阿原却屡被美少年的殷勤服侍惊倒,抱头鼠窜地狼狈逃出京城。她倒也能写一手好字,但提到作诗,再怎么搜肠刮肚,似乎还不如提剑砍人来得轻松爽利;至于刺绣,她大约也会一点,只是拈着绣针便觉有千金重,再想不出当日是怎样绣出那个为她赢来短命夫婿的什么江山图。
景知晚正检视证物,却似脑后长了眼睛,忽道:“别发呆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先搬出去。”
阿原怔了怔,“这几样药材和棂幽之死有关?”
景知晚道:“证物,挺值钱。”
阿原悻然,随手抱起两罐药材,交给差役搬入牛车,又走回来四下打量寻找。
景知晚问:“找什么?”
阿原道:“棂幽所服之药。”
景知晚道:“不用找了。我找过了,没有。”
阿原啼笑皆非,“于是……还要定棂幽是自杀么?”
景知晚拂袖走了出去,“你说呢?”
阿原抱着破尘剑,看他孤峭清瘦的身影,“如果你是县太爷,你说了算;如果你不是县太爷……嗯,还是你说了算!”
棂幽之死疑点重重,且不说杀人动机有些牵强,替换药丸、嫁祸朱二公子凭他一人之力也未必能办到,只看如今的现场,根本找不到足以令棂幽致死的金石药物,甚至连装药的器皿未发现。而棂幽临死之际有取碗喝水的动作,且将倒来的水喝得干干净净,并不像有求死之念。
李斐小小七品县令,有文官的宽容温和,也有文官的优柔怯懦,面对境内忽然出现的皇亲遇害案,自然希望尽快找到凶手结案。纵有疑窦未解,也会有意无意间忽略过去。
若是以往,阿原该上去提醒一二;但如今,有顶头上司景县尉在,她自然不该越俎代庖,顺便还可以考考这位县尉大人的真才实学。县尉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但到底不该凭着一副好相貌或一手好厨艺便尸位素餐,白吃皇粮。
而景知晚显然比她所能想象的,更要高明许多。
好吧,做她的上司应该是绰绰有余,不论是破案还是厨艺。
不过,她为何又想起他的厨艺?他的厨艺何曾与她相干?
前夜的梦境不觉浮上心头,阿原不觉恍惚,快步踏出屋时,耳边忽闪过年轻男子的低笑:“有我在,你笨些也没什么。”
微微的调侃,微微的鄙视,难得那声音还能清润悦耳,生生让她听出几分宠溺来。
仿佛有那么一瞬的惊喜和羞恼交错,却在屋外阳光照到面庞的一瞬眼前刺痛。
她不由抬起头。
身畔并没有人,景知晚已走出十余步远,发觉她顿身站在那里,微蹙了眉淡淡看了她一眼。
自然不是他在说话。
可她方才怎么偏就觉得,正是他在耳边低低地说着话,说着那些辨不出是爱惜还是羞辱的话语?
阿原心头无端缭乱。见景知晚走过去跟差役说话,她忽高声喊道:“景辞!”
景知晚果然有了动静。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扫她一眼,“原捕快,你也吃错药了?还是在那屋里待得太久,被冤魂附体了?这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阿原涨红了脸,瞪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步出那破旧的小院。
原想在沁河栖身,虽无泼天富贵,却也不必面对从前那种美男环绕、风流浪荡的混乱人生,且温饱不愁,自由自在,倒也惬意得很。如今多了这么个煞星般的上司,眼看好日子到头了。
或许,她该另作打算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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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景知晚比起来,阿原无疑算是笨的。
但至少她那句话说的没错。案子结不结,县太爷说了不算,县尉大人说了才算。
景知晚傍晚回衙门时,把朱家管事和侍仆带了一串回来,连同那个据说与棂幽有染的漂亮寡妇。
李斐温言问询过朱绘飞,甚至劝慰了好些话,已唤主薄整理案情,准备结案,却生生被一大叠写得满满当当的证词甩到眼前,似被一棒槌敲得头晕眼花,半天回不过神。
或许棂幽的确盗换珍奇药物,炼制了假的灵鹤髓。但朱夫人和朱蚀房中姬妾证明,朱家到底皇室宗亲,内外有别。何况棂幽的那些药,在修心养性寻求长生之道的朱蚀看来,一向是旁门左道,朱蚀素来瞧不上,故而棂幽根本无法踏足朱蚀放置药物的卧房,更别说找到并盗换灵鹤髓了。
和棂幽走得近的仆役、管事则证明,棂幽的确为不得朱蚀欢心而烦恼,出事前两天还在打探朱蚀喜好,希望也能得到朱蚀的另眼相待。
寡妇则泪眼婆娑地证明,棂幽绝对不想杀人或自杀,他打算在朱家赚上一笔,带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还有,替换掉的灵鹤髓不见踪影,前后三次所取灵鹤血也不至于尽数用光,令棂幽致死之药也未发现……
破绽多得跟筛子似的,景知晚看李斐的眼神,也似要将李斐看得浑身洞。
李斐哆嗦了下,也想不出这个温和清弱的年轻人怎会有这样毒的目光,却悄悄地折起结案文书,塞到自己袖中,咳了一声,打着官腔说道:“既如此,此案自然要深查!彻查!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绝不放过一个凶手!景县尉多才多智,胸有成府,此案便交给景县尉全权处置吧!只是事关皇室宗亲,又已飞报朝廷,万万不可拖宕,这一两日内便查出真凶才好!”
景知晚坦然道:“知晚遵命!”
第16章 长生念里枉断魂(三)
虽是景知晚领下的任务,可身为他的部属,阿原也在劫难逃,第二日便和井乙等人被带往各处医馆药铺排查,再也没法到茶楼听书喝茶了。
景知晚从一开始便没对谁是凶手下过论断,而是请了名医左言希为他辨别出真假灵鹤髓的成分,确定二者成分相若,只在炼制时稍作手脚,生生将养生补药化作夺命利器。既然棂幽之死另有蹊跷,炼药的材料便可能并非来自朱府。如其中的砒霜有剧毒,在药铺购买本就有限制;再如其中的老山参等物,到底珍贵,并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沁河比不得西都繁华,若有人购买,老板必有印象。
小鹿被落在衙门里一天,第二日无论如何也要忠心耿耿地跟从保护她家小姐,遂跟着跑了一整日,到夜里回衙,抱着满脚的水泡差点哭出声来,“小姐,看我的脚都跑大了!凭什么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差,在肩舆上坐着指挥这个那个,还支使小姐去检查什么药材?这算什么男人啊,我呸!”
疲累之下,她已全然忘了景知晚高超的厨艺。
景知晚显然身体不大好,但很有自知之明,早早找了副肩舆抬着,一路悠闲地看书,到了地儿则懒洋洋负手指挥部属行动。尤其对着她们主仆,他简直是颐指气使。于是,再美味的饭菜都已不能弥补小鹿和她家小姐被人当作奴仆般驱驰的悲愤。
阿原瞧瞧自己的脚,竟觉不出多少酸疼来。
她着实不像贵家小姐,这身子骨折腾一天,依然骑得了马,拿得了剑,抓得了贼,比贵家小姐的丫鬟还强悍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