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选好的坟地,是后山那片乱竹林下的一口枯井。
想借这口井,镇住我妈的邪气。
落葬前,太公用毛笔在棺材上画了很多弯曲的线条。
还取了五根生锈的长钉,分别打进了棺材的五个部位,对应我妈的四肢和头部。
棺材被竖着塞进井口,用石灰封盖。
这种落葬的方式很奇怪,谁也没见过棺材竖着下葬的,很多人围在旁边窃窃私语。
太公让他们闭嘴,走到我爸面前,递来一把铁锹,「你来给棺材盖土。」
我爸畏畏缩缩的,没敢动。
太公很不高兴,「是你做的孽,送她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
我爸没办法,只能照做了。
井口边缘的土渍很松软,我爸刚挖了半尺,脚下便冒出一股凉气。
被挖开的土壤坑洼不平,表面结了一层霜,用手电筒一照,好像鱼鳞一样泛着白光。
更诡异的是,枯了十几年的井下,居然冒出一股黑水。
湿漉漉的井水,在地上流淌出弯弯曲曲的水渍,全都指向了我家的方向。
我爸吓得浑身发麻,丢开铲子,再也不敢挖了。
奶奶骂他窝囊,「瞧你那点出息,有太公在,别怕!」
太公也招呼抬棺的人过来帮忙,一起推倒了枯井,把棺材掩盖起来。
事后,他们搬来一块半米高的石头,镇在了井口上。
这是太公请来镇邪的青龙石,用青龙石镇住井口,就不怕我妈作孽了。
为了保险,奶奶还准备了一盆黑狗血,将它泼到井里。
狗血浸湿地面,整块青龙石被染成了血碑。
她阴恻恻地笑道,「人都死了,还想作孽,这下让你永不超生,连鬼都做不成!」
太公张了张嘴,好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留下一句话。
奶奶和我爸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剩我一个,对着孤零零的坟头,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明白,我妈到底做错了什么,连死后都不能清净。
可我只是他们家的丫鬟,是奶奶眼中的赔钱货,根本没人会在意我的感受。
我跪在坟头,哭得很难受,一直到夜深,才跌跌撞撞回家。
等待我的不是安慰,只有奶奶刻薄恶毒的叫骂,
「死丫头,大半夜不知道回家,守在后山鬼嚎什么,你这么舍不得死鬼老妈,怎么不下去陪她?」
我被奶奶骂得不敢说话。
等她骂够了,才指着家里一筐换洗衣服,「别跟我装死,洗完衣服才能睡觉!」
洗完衣服,已经是后半夜。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柴房,看着我妈吊死的地方,好像陪她一起走。
13 岁,我已经懂得不少事。
再过几个月,奶奶就会联系买主,把我转卖到比这更偏远的村子。
奶奶从没把我当人看,刚处理完我妈的事,她就把我赶进了这间柴房,自己却从来不进。
因为晦气!
我不觉得晦气,躺在我妈睡过的木板上,反而感觉温馨,好像重回到老妈的怀抱。
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想念老妈,所以出现这种错觉。
后来我发现,这不是错觉。
我妈好像没有被送走,她依然在这个家,还在我身边。
4
第一次梦见我妈,是在头七的回魂夜里。
听村里老人说,人死后七天,不会马上投胎,而是回到生前住过的地方,看望亲人最后一眼。
我太想念我妈了,时常出现幻觉。
后半夜,我感觉身上很冷,睁眼醒来,恍惚间看见我妈蹲在床边,用一双被长发盖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浑身湿漉漉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全是血丝。
脚下是一串黑色的脚印。
她好像在抹泪,但我听不到哭声。
「妈…」我喊了一声,掀开被子站起来,等我睁大眼的时候,我妈已经消失了。
我赶紧追到外面去,外面刮着风,夹着雾气和枯叶,根本就看不清路。
我妈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擦掉眼泪,一转身,却撞到一个人影。
奶奶满脸阴鸷地站在我身后,「死丫头,大半夜怎么不睡觉?」
我被奶奶的样子吓住了,小声说,「我…好像看见我妈了,她光着脚,好可怜。」
「你说什么?」
奶奶表情特别惊怖,声音嘶哑,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到肉里,「你怎么会看见那个贱人,她不是…」
不等后半句说完,奶奶就停下来,瞪了我一眼,
「你看错了,快回去睡觉吧。」
「哦。」
我从小就害怕奶奶,不敢多说,转身跑回了房间。
后半夜,我还能听到奶奶拿着菜刀,在厨房打小人。
她边打边骂,骂我妈是贱人,把所有难听的话都宣泄在她身上。
我知道,奶奶这是害怕了。
打小人是农村的传统,如果家里有人死去,反转来找自己的亲人,就要打小人,把它骂回去。
骂得越凶,效果越好。
但我明显听出奶奶这次底气不足。
隔天奶奶就出门一趟,直到下午才回来。
我不敢问奶奶去了什么地方,却发现她手里多了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针。
小草人背上还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我妈的生辰八字。
奶奶把那个小草人挂到了房梁上,这才如释重负,扭头发现了躲在一旁的我,又做贼心虚似的骂道,
「别看了,赶紧去做饭!」
我不敢吭声,跑回厨房,偷偷看着挂在房梁上的小人,心里恨透了奶奶。
我妈好可怜,生前没日没夜操劳,经常遭到毒打,死后还要被她针对。
那晚梦到她的时候,她赤着双脚,连一双陪葬的鞋子都没有。
隔天,我偷了奶奶压在枕头下的钱罐子,跑到镇上去,给我妈买了双鞋,想趁天黑烧给她穿。
等到晚上,奶奶和我爸都睡下了,我才偷偷跑到外面,烧掉了买来的纸鞋和祭品。
我边烧纸鞋边哭,正伤心的时候,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我以为是奶奶发现了,赶紧站起来要跑,回头却看到一个裹脚的老太太,对我笑出满脸褶子,「小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呀?」
「是阿婆呀。」我松了口气。
裹脚老太太是隔壁村上的神婆,给我娘发丧那天,她还出现过一次。
我擦干眼泪,正要站起来,神婆却伸出鸡爪子一样枯瘦的手臂,轻轻拍拍我的头,嘟囔道,
「可怜的小妮,这么小就没有妈,真命苦。」
我本来就很委屈,听到这句话,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又大声哭出来。
神婆赶紧安慰我,「小妮,别哭,告诉阿婆,你想不想再见到妈妈?」
5
我当然想见她,可我妈已经死了,还被奶奶这么恶毒地压在枯井下面。
老神婆叹了口气,抿着皱巴巴的嘴唇说,「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奶奶太不是东西,人都死了还做得这么绝,你妈被镇在那口枯井下面,肯定很难受。」
是啊。
想起回魂夜那晚,我妈光着脚来看我的画面,我眼泪止不住下掉,
「阿婆,可不可以帮帮我妈呀?」
「能倒是能,只是苦了你了…」
老神婆告诉我,太公在那口井下做了很多布置,是为了压着我妈,不让她有机会出来。
井下很潮湿,我妈的尸身浸泡在那里,又被青龙石堵住了出路,死后不得安宁,每时每刻都在受罪。
「如果想让你妈过得好受点,你就半夜跑去那口枯井,割破中指,往石碑上面滴一滴血吧。」
母女连心,只有我的血,才能平复我妈的怨气,让她好受点。
我傻傻点头。
只要能让我妈好过,我什么都可以做。
第二天我就按照神婆教我的办法,半夜偷跑进后山,找到掩埋我妈的那口枯井。
枯井早就被填平了,没有墓碑,只有一块黑色的石头立在上面。
我用竹签子扎破中指,忍着疼,滴了一些指尖血下去。
害怕血不够,我还故意多挤了一些。
第二天、第三天…
整个一个月,我都按照神婆的交代,偷偷往枯井那里滴血。
等到第二个月,石碑下面发生了一些变化。
坟头土经过我的鲜血浸透,好像松动了,有东西在下面蠕动。
我用棍子把表面土刨开,发现我每次滴血的地方,出现了一堆白蚁。
白色的蚁群,密密麻麻地盘在青龙石下面,好像在舔舐我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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