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一字一句,声音穿透人心,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我的父亲,楚元昭,元丰二年加封定国大将军,驻守边关十九载,十九载间回朝不过六次。”
“元丰三年,新帝即位朝堂不稳,北羌进犯,我父亲带领五千将士深入敌营取得敌军将领首级,威风名震边疆,两年间无人敢犯!”
“元丰六年,西北怀王叛乱,兵临城下,我父亲带领五万将士死守聿都,镇压叛乱,护聿都百姓安稳,平乱不过数日又急返边疆!”
“元丰七年,南疆动乱,父亲孤身入南疆,活捉南疆王,开城门引将士入南疆平叛,不过数日就使数十万南疆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
“元丰十一年......”
长姐的声音渐渐有了哭腔,可她强撑着忍住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而我站在人群之中早已泣不成声。
长姐从来大门不出,可她比我勇敢得多,也聪明得多,她身上留着父亲的血脉,是将军府最大的孩子,承载着父母最初的希望,她绝不是闺阁中的菟丝花,她会尽自己的一切维系将军府的荣耀。
我看见远处有人急急赶来,想阻止长姐,可是太子抢先一步拦下了他。
太子如此喜欢长姐,必然早就知道长姐外柔内刚的性子,皇权从来不会是他抛弃长姐的理由。
我看见长姐留恋地望了太子一眼,接着说道:“我的父亲,绝不是贪生怕死,通敌叛国之辈,若是他想,定国将军何须远赴边关十九载,忍受风沙摧残,骨肉分离之苦!”
“我今日不是以死以证清白,将军府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楚家长女楚予容,自愿以身和亲北羌,换我聿朝百姓安宁。”
“只求,天下百姓相信定国将军,相信将军府!”
长姐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刚才那个声音铿锵有力的女子不是他一般,她还是那样温柔。
身后不少百姓早已经跪下,哭着道:“楚将军清白,还楚将军一个清白.......”
我和楚皓身在其中,看着高墙上的长姐,泪流满面。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长姐,我们都明白,长姐是要用自己换取父亲的清白,用百姓的声音逼迫朝堂承认父亲的清白。
楚皓去求过太子,闯过宫门,但都无济于事。
我也去求过太子,但是太子只是无言负手而立,背影说不出的萧条。
我明白太子已经尽力了,在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太子动用了他朝中所有的实力为父亲说情,但其中的无力却是无法言说。
“姐姐真的要去和亲了吗?”
有一次我在东宫遇上太子,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却不想平日里一向清朗的太子突然红了眼眶,拳头攥得泛起了骨白,咬牙切齿道:“绝不。”
太子的这句话没有成真,即使太子惹怒圣上被贬为齐王,也没能留下我的长姐。
那日的城墙之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姐姐。
直到长姐和亲的轿辇在万千百姓的挽留中被抬出了聿都,我和楚皓也被接回了将军府。
时隔不过一月,我才见到母亲。
平日的母亲总是高贵典雅的,可接连失去了父亲和女儿,母亲的面色是说不出的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见到我与楚皓,母亲忍不住失声痛哭:“母亲无用,护不住你父亲,也护不住予容。”
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这些天在宫中经历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明白,我不能再做那个遇事就躲进母亲怀里哭的女儿了。
没成想,楚皓突然用左臂轻轻环住了我与母亲,“今后,我来保护母亲和姐姐。”
母亲这才看见楚皓空荡荡的右臂,又是悲痛不已,“皓儿…..”
“母亲莫伤心,我还有左臂,照样能上阵杀敌,将大姐接回来!”楚皓目光灼灼,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恍惚。从那以后,楚皓再也没有半点懈怠,学堂里的流言蜚语完全不能影响他。
圣上的圣旨下来,只说父亲军令不当,决策失误,才败给了北羌,念在父亲以身殉国,又为国效力十数载,仍旧给了父亲身后的体面,但绝口不提去北羌迎回父亲尸骨。
我静静地听着,似乎明白了长姐当日的话,皇族是不会错的。
所以,长姐才会说,她相信父亲,不相信那封军报。
06
“娘娘,娘娘?”白露的声音将我唤了回来,似乎察觉到我的难过,白露安慰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道:“无碍,只是,想起来一些往事。”
我让侍女带白露下去休息,说了那么多,她该是累了。
今夜,赫羯没有来找我,我正要睡下,看见我的侍女欲言又止,我皱眉,“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侍女这才道:“娘娘,今日奴婢看见娘娘与白露姑娘说话时,王就在门外站着,但是站了会儿就走了。”我沉默下来,作为一个和亲的礼物,我活得很好,甚至是很有尊严,这一切都源于赫羯的宠爱,我心知肚明。
可是我从来不敢忘记,我的所有亲人,皆长眠于此地,与我日日夜夜相伴。
是的,所有。
我闭上了眼睛。
自从长姐和亲,楚皓除了念书习武,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齐王府。
曾经的太子被贬为齐王后,依然在朝中颇有威望,形事却愈发低调。
我隐约知道太子的打算,律周可我不敢往下想,我也知道劝不住楚皓,就连母亲也只是静静地守着我们,好像支持我们做任何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到我不敢相信。
长姐没有任何消息,楚皓时常不在府中,我不再走街串巷,更多的时候,我便是在府中陪伴母亲。
很奇怪,母亲再也没进宫,就连太后传召,母亲也总是淡淡地拒绝了。
好像有一些事情阻隔在其中,我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却又总是不敢相信。
很久以后,当某天赫羯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时,我才彻底明白了一切。
明明已经胜利的战争,怎么会输呢?只能是有人好大喜功,不想屈于一个将军的功劳之下,才想出的法子乘胜追击,可时机不成熟,让父亲和八万将士白白葬送了性命,又将一切罪责推到父亲身上。
这个人,就是身为监军的一心想取代太子的二皇子,纪锐。
而皇族是不会错的,所以只能让我的父亲去承认这一切骂名,我无比憎恨着这个父亲曾拼劲心血守护却毫不留情背弃他的皇朝。
随着皇帝的日渐衰老,太子的野心也逐渐浮出水面。
太子本就被作为储君培养,心智非常人可比,也许是以前太子心中更多的是君子的坦荡,如今却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更善于蛰伏和伪装,叫人看不透。
好大喜功的二皇子根本不是太子的对手。即使不是太子之位,纪昀也能轻易在谈笑间就将整个朝堂收入囊中。
而楚皓也愈发沉稳,随着太子的得势在朝中崭露头角,文武并重,颇有父亲年轻时候的风范。
不出所料,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太子发动了兵变,皇帝退位传位太子,二皇子以谋逆之罪被处死,同时昭告天下,当年父亲兵败的真相。
还记得这一日,楚皓接过这道圣旨时的神情,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明媚飞扬的模样,我与母亲也忍不住落泪,我们等这一天都太久了。
我被封为和畅郡主,楚皓被封为少将军,朝中有武将质疑他断臂的声音,可他一柄长缨枪势如破竹,直抵对方喉咙,此后朝中再无声音说他德不配位。
有着新帝的信任,楚皓南征北战,在大大小小的战争中磨砺自己,我知道,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直捣北羌,接回长姐。
就连我都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