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田里收稻子,妹妹拉着大大的嗓门,沿着田埂一路跑。
「姐姐,你老师打电话来了,你考上一中了!」
「你考上了考上了!」
早上十点多的太阳很毒辣,把我的心晒出一朵花。
我从泥田里一蹦而起,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掉,期盼地看向爸妈。
妈妈低声嘟哝着:「要是军军该多好。」
爸爸擦了一把汗,满脸不甘愿:「考上了那就去读吧。」
妹妹坐在田边,把脚伸到水里挑水玩,艳羡地说:「姐,你可真厉害。」
我看向她:「你马上就要升初中了,从初一开始努力,还来得及。」
妈妈也道:「对,珊珊你也努努力。你姐既然读了,你到时候要是考上了,我们砸锅卖铁也供你。」
妹妹嘿嘿地笑:「我不喜欢读书,我回家做饭去了。」
她站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回家路上,有人恭喜也有人说风凉话。
刘婶子最讨厌,告诫爸妈供女儿读书,就是在给别人家培养人才,不值当。
有钱还是得花在儿子身上。
爸妈又有点动摇,好在大伯晚上打电话过来,训了他们一顿,这件事才板上钉钉。
家里种完水稻,伯母叫我去县城帮忙。
那会棉麻公司倒闭,她被买断工龄下岗。
于是在家门口附近的大菜场开了一家副食品店,卖点油盐酱醋,因为位置好,生意好得不行。
我就帮着看看店。
刚去时,她挺嫌我的。
嫌我穿得破烂,嫌我有虱子,嫌爸妈做事没轻重。
不过我心算快,人也勤快,还能辅导堂弟学习,她很快就接纳了我。
那个暑假,我经历了人生很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吃桶装泡面和杯装冰淇淋,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半个西瓜,第一次穿全新的衣服。
那会正是酷暑,每天都有虾农来卖小龙虾。
两块钱一斤,个头很大。
伯母每次买十块二十块的,我坐在小板凳上刷一个下午。
晚上关店,伯母把龙虾烧了,他们一家三口加上我,有时候还会有几个蹭吃的街坊。
暑夜炎热,风吹在脸上带着热度。
大伯喜欢喝扎啤,喝到高兴,也会给我和堂弟倒半杯:「来,你们也尝尝。」
我偶尔有想过:我要是大伯的女儿就好了。
暑假很快就过去,开学前伯母拿一百块钱给我,让堂弟带我去买鞋子。
那时候小县城已经有特步安踏这些专卖店。
可贫穷和自卑刻在骨子里,哪怕我握着钱,也不敢进去。
后来我去地下街花了二十块买了一双绿白色运动鞋。
剩下的八十还给了伯母。
第二天爸爸来了。
他把我拉到一边,皱着眉:「你给她干了一个多月活,她没给你点工资?」
「伯母给我买了衣服鞋子,也给我很多好吃的。」
爸爸眉头皱得更紧:「那些有什么用,你的学费还差一千,我实在凑不上了,你跟你伯母去借吧。」
07
那一瞬,无尽的恐慌席卷了我。
我脸色涨红,当场就要哭出来。
我那时才十五岁,一直生活在乡下,又没见过什么世面。
根本不知该怎么跟伯母开这个口。
我低声哀求他去,他抽着水袋烟:「我也不想去,又不是我要读书。」
「你给她干活了,她该给你钱的。」
我们拉扯良久,爸爸将我推出去。
我嘴唇抖了又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伯母瞧我一眼,给了我十块钱:「你去买条工程鲫回来。」
我如蒙大赦,拿着钱跑了。
磨磨蹭蹭买完鱼回来,在门口听见伯母在发脾气:「这种事让一个孩子开口,亏你也想得出。」
「你哥摊上你这样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伯母的余光瞟到我,收住话头对我道:「去收拾收拾东西,过两天要开学,今天就跟你爸一起回去。」
到了家,妈妈问起伯母今天做了什么菜。
听说伯母给爸爸烧的鲫鱼,她不以为然:「越有钱越抠,连牛肉都舍不得弄两片。」
我反驳道:「不是那样,是伯母烧的红烧鲫鱼很好吃,所以每次待客都有这个菜。」
我那时已经懂了一些人情世故,知道伯母的钱赚得也辛苦,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每年借给爸妈的学费,基本相当于白给。
爸妈应该感恩而不是仇富。
妈妈冷哼一声,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你想给她当女儿啊?」
「我告诉你,在小望之前,她有过两个孩子,后来照出来都是女儿,她想要儿子,又不想丢了工作,就拿掉了。」
「我好歹是把你生下来了。」
妈妈撕开伪装,露出生活残忍的真相。
城里的大姑小姑和大伯,他们都只有一个孩子,且都是儿子。
往深里想,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高中住校,学业繁忙。
我半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家里总是有堆成小山一样的脏衣服等着我。
在乡下的初中,我是鸡头。
而到了一中,我只能算是凤尾。
我拼命努力,想跨越这道鸿沟,可是真的好难,时间总是不够用。
原来,世界那么大。
而我,那么平平无奇。
过年时,城里的亲戚们都来了。
伯伯和姑姑们都问我,为什么周末不去他们家吃饭。我推脱学习忙。
他们一再叮嘱我,下学期放假不回家,就去他们家吃饭。
大伯临走时,又偷偷另外给了我一百块压岁钱。
努力总算有回报,十五个班,我期末进了年级前 200。
班上的女生分为两派,寄宿派和走读派。
寄宿派都跟我一样,是乡下的姑娘。
走读派都是城里的孩子。
大家很难融合到一起。
可新同桌走读派潘攀不同,她天真可爱又善良。
她得知我的顾虑后,一脸不解:「你想那么多干吗,你伯伯姑姑都是真心喜欢你的,这就行了呀。」
08
她的话拨开了我心头迷雾。
那个周末我去了大伯家,大伯给我做了拿手的梅菜扣肉,伯母给我做了剁椒鱼头,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几件九成新的衣服。
后来,我就正常去伯伯姑姑家走动了。
比起爸妈,他们更关心我的成绩。
爸妈更多的是叮嘱我钱省着点花,告诉我他们赚钱不容易。
让我在花每一分钱时,都充满了负罪感。
潘攀是交了赞助费进的一中,成绩不好。
上课东摸摸西摸摸,有不懂的就问我。
我一直耐心给她解答。
暑假前最后一个周末,她坚持带我回家吃饭。
她家住的独栋小洋楼,家里有两辆小汽车,还有专门做饭打扫的阿姨。
我也由此认识了她的双胞胎哥哥,潘梁。
他是校篮球队的,个子很高长得也帅,笑起来一口牙齿白得迫人,像是一道光。
此前他们在学校各种不对付,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是兄妹关系。
阿姨很热情。
饭桌上,她拿出两盒纯牛奶给我和潘攀。
潘梁没有,大声抗议。
我很拘谨,把自己的那盒递给他,阿姨夺回来递给我:「他是男孩,该让着你们。」
我以为这是客套。
后来细细观察才发现在他们家,女孩子就是比较受宠,潘梁就是会处处被妹妹打压。
他们向我展开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女孩子是可以获得更多爱的。
那是我第一次喝纯牛奶。
很香浓很丝滑。
以至于我牢牢记住了那个味道。
原本我跟潘梁的生活,是没有交集的。
直到那一次我在新华书店看书,一直看到打烊,怕食堂关门,就抄小路回学校。
没想到碰到几个黄毛。
那会正是杀马特流行的时候,他们顶着一头鸡窝,抽着烟,手臂上有大片文身,着实吓人。
我后悔了,转身要往后退,领头那个打着鼻环的吹着口哨:「妹妹怕什么,我们不是坏人。」
说完,那一群人哄笑起来。
我更慌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两难间,潘梁跟几个篮球队的出现了。
他伸手拎了拎我衣袖:「愣着干吗,走呀!」
09
我们就这样大喇喇穿过小巷,他队友笑问我是谁。
潘梁大大方方:「是我妹,以后都照顾着点哈。」
「她跟你都不一个姓!」
潘梁龇着一口大白牙:「表妹不是妹吗?」
他很热情。
让人心慌又难以拒绝。
他带我去网吧,给我申请了 QQ 号,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他。
带我去台球厅,教我怎么打台球。
带我去 KTV,告诉我怎么点歌怎么切歌。
带我去滑旱冰,在我快摔倒时,扶住我的腰。
给我过生日,买了当时特流行的水晶球来当礼物。
那么多女生看他打篮球给他送水,他偏偏揪住路过的我:「小燕子,请你给哥买瓶水来呗。」
他给了我,明目张胆的偏爱。
我的心很摇摆。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我很自责。
可我很享受他主动靠近,在同学的嘘声和艳羡里,我一寸寸地迷失自我。
如此一学期很快过去,期末时,班主任发了文理分班表。
我问潘梁选什么。
他转着笔,漫不经心:「你选什么我选什么,我无所谓的。」
是,他成绩不好,选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他父母已经为他们兄妹规划好了人生。
那个寒假发生了很多事。
同村的初中同学回家,给了家里一大笔钱,她父母四处吹嘘,说她女儿赚钱厉害,年后家里要建三层楼房。
我妈一边议论她女儿的钱赚得不干净,一边指责我:「你要是不读书,我们家肯定也住上楼房了。」
大年初四,潘攀打电话叫我去县城玩。
到了约定的地方,果然是潘梁在等我。
他带我去黑网吧上网,万万没想到,收银员居然是英子。
她胖了几圈,头发油腻,挺着孕肚,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
她看到我先是欢喜再是不敢相信,后来又有淡淡失望。
「你不是考上一中了吗?怎么会来网吧?」
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关注我的消息。
我根本不敢跟她对视,下意识撒谎:「我平时不来的。」
她把卡递给我,轻声道:「燕子,我一直很羡慕你,你要加油!」
伯伯姑姑们初二回家拜年,爸妈就已经借好了我的学费。
初八我就要开学。
可初七那天晚上,我问爸妈要学费,他们却说:「不急不急,我们看中了一个特码,只要中了,你大学学费都不愁。」
无论我怎么反对,他们还是把我的学费买了地下六合彩。
那时,乡下人人都做着靠赌博暴富的美梦,可最后等着他们的,却是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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