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将药放在榻边的月牙桌上后，又嗫嚅了片刻，才又开了口：“大人，宋小姐派人来，说请大人明日去宋府赴宴。”
顾步沾眉头一蹙，没有说话。
小厮暗瞧着他面色越渐阴沉，惊出了一声冷汗。
夫人突然殁了，宋小姐又派人来请大人赴宴，这不是把大人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去叫张府医来。”
顾步沾掀被下榻，看也不看那还冒着热气的药。
小厮愣了愣，忙叩头起身跑去叫府医。
“嘭”的两声脆响，断玉从衣中滑落在地，顾步沾立刻将其捡起，拂去玉的灰，如同对待珍宝。
他看着掌心的断玉，心头又是一窒。
眼眶的涩意让他不觉想起他上一次哭是何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厮领着张府医来了。
“见过大人。”张府医行礼道。
顾步沾紧握着玉，语气带着鲜少的冷意：“夫人到底是何病症？你如实说。”
张府医一愣，方才路上小厮说袁燕曦殁了，他并未奇怪。
只是顾步沾突然问，他曾又答应过袁燕曦不得告诉任何人……
顾步沾神色一凛：“快说！”
第十二章 可曾怨他
一向温文尔雅的顾步沾都怒了，张府医慌忙跪了下来，也不敢再隐瞒。
“大人息怒，夫人胎里不足以至体弱，加之常年郁愁，积忧成疾才……”
张府医头磕在地上，没有再继续说。
顾步沾面容一怔，才烧上心头的怒火恍若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积忧成疾。
无病无灾，全因积年累月忧思过度而酿成疾患，药石无医。
顾步沾心一紧，痛地倒吸了口凉气。
他知道袁燕曦体弱，靠近她时，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药味。
他曾问过她，她说她因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将自己喝成了药罐子。
“她为何不说……”顾步沾呢喃着，字字锥心。
张府医未抬头，以为他在发问，忙道：“夫人自知无解，不愿让大人忧心才隐瞒的。”
半晌，顾步沾低声道：“下去吧。”
张府医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告退了。
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又多了丝悲凉，外头的风声落在顾步沾耳中恍若声声讽笑。
掌心的玉微微发烫，他摊开手，心头的失落袭上眼角眉梢，将那眼尾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红意。
袁燕曦虽已发丧，但并非以少傅夫人的名义下葬，少傅府自然没有挂白绸白幡的道理。
然次日，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撤去了红烛。
平日里受过袁燕曦恩惠的下人都不禁悄悄抹泪，更觉这大宅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临近正午，小厮将面端上桌，道：“大人，面好了。”
热气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内，顾步沾看着眼前的面，喉间却觉甚为酸涩。
他拿起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本该鲜香的面竟在嘴中如蜡一般。
顾步沾心间划过几许凉意，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那日袁燕曦吃面的模样。
她吃的那样开心，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将要去了的人。
“大人。”
守门小厮忽然跑了来，低声道：“宋小姐求见。”
顾步沾眉心微拧，放下了筷子，并无见宋映岚之意，遣小厮将她打发回去。
他无甚胃口，起身回了院落。
春意袅袅，院中除了那棵梅花树，一旁的梨树已发新芽。
西北角上的秋千被风吹着微微晃动着，像是故人坐在那儿小憩着。
顾步沾看着这般景象，垂下黯淡的眸子，将那心口的所有酸涩通通咽下。
他走到秋千旁，攥着那有些潮湿的椅绳，点点悔意随着风越来越大。
菊青将袁燕曦的屋子收拾好后，正准备去回话，见顾步沾已在院中，忙走了过去。
“大人。”她行礼，声音像是哭了一晚的沙哑。
顾步沾转身看去，见是菊青，眼前又再次看见袁燕曦的虚影了一般。
菊青是六年前袁燕曦买回的丫鬟，她说见菊青瘦小可怜，不忍她跟着拐子爹受苦。
袁燕曦一走，最伤心的莫过于菊青了。
“她可曾怨我？”顾步沾忽然问道。
菊青头也没抬，红红的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夫人将大人放在心尖儿上。”
闻言，顾步沾心猛地一紧，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是了，袁燕曦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甚至连将死都不愿惹他烦忧。
第十三章 冬夜寂凉
阳春三月，顾步沾因病告假已月余，皇上倒没说什么，直至青阳，才召他入宫。
御书房。
皇上放下奏折，看了眼面色略显憔悴的顾步沾：“朕召你来可知为何？”
顾步沾微微躬身，眼底带着几许倦意：“微臣不知。”
然而他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淑妃从入宫便受宠至今，当年他与袁燕曦的婚事，也是淑妃求皇上得来的。
袁燕曦一事已让淑妃和皇上对他有了些许不满。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威严：“辅太子一事上你兴许已力不从心，朕便任你为扬州奉天府丞，去协扬州府尹吧。”
顾步沾一愣，却也没有抗拒，跪道：“臣遵旨。”
于长安，他再无牵挂，皇上淑妃都不肯告诉他袁燕曦所葬之处，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府中那同袁燕曦一起住过的院落。
圣旨下到少傅府，按规矩，主子迁任，府内丫鬟小厮都该放出去。
官印被送到府上后，府中下人已散尽，唯有菊青还留了下来。
顾步沾看着桌上的官印，双眸胜似冬夜寂凉。
菊青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着头：“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请大人准许奴婢留在府上，为夫人守孝。”
顾步沾默许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过半月。
临行前，宋映岚跑了过来，含着泪望着正要上马车的顾步沾：“阿鹜，扬州那么远，你真的要去吗？”
“皇命难违。”顾步沾淡淡道，目光却从未落在她身上。
宋映岚闻言，绞着锦帕的手渐渐松了：“是因为她吗？”
顾步沾眼眸一滞，心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微微晃着，渐行渐远，宋映岚眼瞧着那影子没了，才堪堪转身望着那已无主人的少傅府，心中不免一片空寂。
从那日看见顾步沾和袁燕曦一起夜游，再得知袁燕曦殁了而顾步沾借病躲她开始，她就知道她与顾步沾无缘了。
宋映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倒是有几分庆幸所陷不深。
何况也是她一厢情愿强缠着他，现在不想放手也必须放手了……
出了长安城，行了一段路后便入了戌时。
才跟着顾步沾不过月余的小厮梁易道：“大人，临江城门已闭，咱们只能在城外歇息了。”
顾步沾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无妨。”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由金子嵌接好的玉佩，置于掌心摩挲着。
人去玉碎，再接上也不是原来那般了。
顾步沾心间泛起阵阵闷疼，却也倚着这股疼痛不断地思及关于袁燕曦的每个画面。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自过临江城后，顾步沾途径洛阳、汴州、泗州，将近半月才至扬州。
与扬州府尹江胜相见后，顾步沾便居于新府中。
李府落于扬州城西南角，离府衙也很近，就是平日里冷清了些。
只是不过几日，顾步沾倒有些不习水土的模样，呕吐腹痛，人都憔悴了许多。
顾步沾看着满桌的菜，无一点食欲，更觉一种难忍的心燥。
梁易见状，忽然道：“大人，我曾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若是不习水土，吃些家乡的小食会好些，大人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买。”
第十四章 透花糍
顾步沾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有些躁意地摇摇头。
扬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怕梁易说的是真的，若非真的长安小食，吃了又有何用。
约莫半个时辰，梁易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大人，小的跑了好久才在扬州城尽头找到家糕纺。”
他语气带着些许得意，似是在邀功。
顾步沾看着他将油纸打开，五六个花形糍糕置于纸上。
牙白色的糍糕上铺着朱砂糖色，糕面上印着精致的牡丹、荷花叶等花样，晶莹的糕身隐约能看见内里的馅儿。
这是长安有名的“透花糍”。
莫名的，没有半点胃口的顾步沾伸出手，拈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软糯的糍糕和香甜的豆沙混着在口中，居然勾起了他些许的食欲。
梁易见顾步沾一下吃了五个，笑了：“大人是不是有胃口了？”
顾步沾未应，拿着最后一块透花糍发了愣，他低声问道：“糕纺老板是长安人？”
梁易摇摇头：“小的不知，那卖糕的小童口音不像长安人，也不像本地人。”
“小童？”
“是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伶牙俐齿的很。”梁易比划了一下男孩的高度。
顾步沾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将手里的透花糍咬了一口。
咀嚼间，他莫名想起了袁燕曦。
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
这透花糍，像极了袁燕曦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
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