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是这个时候爬起疾冲而来的。
我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的手心寒光乍现,旋即我的下腹一痛,风骤然贯入我的身体。
我回头看向傅霁琛,他将魏纾紧紧护在身后。
拿着从我身体抽出的朱湛色尖刀的人,正望着魏纾流泪。
然后傅霁琛惶恐的呼喊我的名字。我充耳不闻,只是本能的伸手去触碰自己正在释放剧痛的漩涡中心。
终于我倒在他温暖的怀抱,这一刻似曾相识。
我忽然不知道是不是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这五年只是我死前的幻相,我看着傅霁琛抿紧的薄唇,血红的双眼,冷硬的颌角,我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能完整的说出那句话:「李南舒在巷子里,快去救她。」
我知道自己怀孕两个月,知道摘除子宫,同一天。
意识混沌时我并不觉得痛,无论精神还是生理。我只是觉得寒冷。
医院白色被褥的温度无法和煦我身体的荒芜,濡湿的冷汗像是霜成了一层薄冰,我整个人像随时可以被触碎。
傅霁琛叫我的名字,凝漪,凝漪。
·0、1——那是我名字的来源。
我出生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抱我的人。他好奇又嫌弃的看着丑陋的婴孩,随口赋予我了这样一个名字。
后来他叫着我的名字,站在几米开外,让蹒跚学步的我费尽力气走到他的身边,又每一次在我快要能牵到他的手,又会换一个位置,引着我继续走,继续走。
最后,他绝望的,遗恨的叫我的名字,他说沈凝漪,你是个疯子。沈凝漪,她已经死了。
原来我跟随他已经这么多年。唯独这一次,我不想再应答。
手术后的六个小时不让睡过去,我只能盯着镇痛棒,听他穷尽一切话题打断我的困顿晕眩。
我总觉得我失去的是一个女儿,或许她是一个迷你版的沈凝漪。
我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幻想长大后嫁给傅霁琛。我们会在被窝里亲吻,然后就会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小小娃娃,我曾经发誓我会给他盛大的爱和完整的家,傅霁琛不会像父亲一样另寻新欢,我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含恨而终。
但是一切都没有了。
我原本应当撕心裂肺的让他从病房里滚出去,但是穷人不配有骨气。
我父亲这辈子,仕途走到头,家产充了公。他得把牢底坐穿才算报应,我作为连坐应当把穷日子过尽。
钱真是好东西啊,不是傅霁琛,我住不起一万三一天的特护病房,甚至连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护工都请不到。
我能进食后他给我带了一碗粥,固执的要坐在床头,用勺舀起吹凉喂给我,一如少年时他每一次照顾卧病的我。
「城南赵记的瘦肉粥,凝漪,试一口。」他的认真的凝望着我,眉宇间载满疼惜。
我知道我应该掀翻这个碗,然后声嘶力竭质问他。可是我只是用力的笑,「烫,我一会喝。」
听到我说话,傅霁琛松和微蹙的眉,「那天,我——」
我柔声打断,「没关系的。」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
我大约再不会因为他难过。
原来爱情可以被消磨殆尽。我曾经以为我过不了的坎,缓不过来的痛,我现在已经全不在意。想来也许我并没有爱他到今天,我只是舍不下这么多年我付出的沉没成本,譬如爱和期待。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傅霁琛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餐厅的吊灯衬得菜色诱人、摆盘精致。我很客气的向他道谢,「太麻烦你了。」
他扬起的唇僵硬,端着盘子的手一顿。良久,他说,「以前不是也经常吃我做的饭?」
以前?
是的。我们只会有以前了。
我一个个菜试过去,然后说,挺好的。整个饭桌只有碗筷碰触的叮咛声,还有傅霁琛压抑的哽咽。他突然说,「对不起,凝漪。孩子,以后一起领养一个,好不好?」
我摇头,并没有接话。
我将养了一段时间,恢复过后总想找个时间和他谈一谈财产分割。原本想今晚和他开门见山的提出离婚,但是直到凌晨两点他也没有回家。
门铃响起,拉开,不出预料的是魏纾搀扶着喝醉的傅霁琛。
他醉得一塌糊涂,几乎倚压在她瘦削的肩,一身板正的西装褶皱。他喃喃,「南舒,如果你没死就好了。」
魏纾以为我会接一把,可我只是把门拉大,一挑眉,「怎么喝成这样?房间在二楼,麻烦魏老师了。」
她讶然,却没有多说。我坐在楼下等着她来,泡了一壶藏红花。
她从扶梯下来,远远叫我,「沈姐。」
我招手,「傅霁琛喝酒怪没数的。来喝口藏红花歇歇脚。」
「谢谢沈姐,但我怀孕了,忌口。」
我笑了下,「好事情。傅霁琛的么?」
她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我,也许是试图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不难过。可我确实已经不再爱他,他没有办法再盘剥我的心。
8
我决定要走的那天,踩着金色朝晖,轻盈而欢快。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推送了今日早间新闻。
两名流窜多年的连环凶杀案犯罪嫌疑人落网,省台进行了一期专访。
他们在交代时痛哭流涕的陈述了人生第一次杀人。
那是一起多年未侦破的奸杀案。他们强奸了原本的雇主,赶在警方抵达前带着她躲进了下水管道。在连续折磨了 48 小时后,把她肢解成几段,装进不同的麻袋扔进了河流中上游。
大约是人生第一次犯下弥天大罪,他们甚至连那个女人雇凶的汇款单和原本「目标人物」的照片也都保留的很好。
虽然打码,我却依稀能看出照片上是满脸胶原蛋白的我自己。
飞机快要起飞时,我的手机一直在响。
「不接为什么不关机?」邻座的女孩子问。
我看了看屏幕上跃动的名字,那是我少女时代在纸张上用笔写过千百遍的三个字,一笑。
「总归,还是期待能继续打过来。」
我在大理呆了整整一个夏天,每天刷着傅霁琛的卡每天从夜幕深沉娱乐至晨光熹微的醉生梦死。
我早就看到他出现,站在远处望向我。
我朦胧着眼睛,随手拎住一个陌生男人的衣领,扯到身前,想要吻上去。
他薄怒,将我扔在卡座。
灯光昏黄翕闪,人是酩酊醺然。我佯装酒醉的将他当成陌生人,完完整整的向他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我对他说,「我就那样把裙子褪到腿弯。」
他沉默的听着,目光似乎穿过堆摞的水晶酒杯凝望我。
「他没看我一眼。然后床旗、被褥就这么铺天盖地砸到我的脸上。」我笑,「他说,别犯贱,沈凝漪。」
「十七岁啊,我能想到的,挽留一个人的办法至多只能是这样了。」
他站起身走近,身躯挤推着空气里的尼古丁和酒精向我而来。
他逆光而立,用手摘去我指尖猩红闪烁的香烟。我凑近他的脸,吐纳的烟雾氤氲在我们之间。
「我们并不相识,可是我实在没人可以说起我的故事。很抱歉,我喝多了,觉得你和他很像。」
他的手箍住我的下巴,逼我正视他的眼睛,「凝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