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深语气沉了沉,咬牙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呗。”
温从容摊开手,认真地做自我批评:“哎呀,你知道的,我做事马虎又粗心,玩个游戏都能掉进水里,到了新家后估计能把新爸妈给气死。”
她说这句时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慢吞吞道:“可是我在这里,有温奶奶,有温时越,还有一帮不嫌我结巴的伙伴,还有……”
温从容停顿了足足好几秒,才道:“还有,这里有你,顾亦深。”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虔诚,说起来她平日里很少叫对方的全名,但事实上在她磕磕绊绊连话都说不清的时候,吐字最清晰的,反而是他的名字。
顾亦深。
温柔半两,从容一生。
“哥哥,你是我的幸运符,因为我这样一个没人要的破小孩,因为遇见了你,遇见了爱妮小屋,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家。”
她年纪小,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掩盖对自家哥哥的赞赏。
只要有好吃的就能开心到不行,只要黏着哥哥就会无比乖巧,只要永远待在爱妮小屋,她就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温从容从不需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始至终想要的,仅仅只是不再被丢下而已。
在这一刻,顾亦深突然很羡慕她。
羡慕她拥有一双永远澄澈的眼睛,羡慕她无论面对何种困境,都保持着绝对乐观的积极心态。
顾亦深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那年同样年幼的自己站在病床前,眼睁睁看着仪器上母亲的生命线逐渐变成一条直线。
上一秒她好像还用极度温柔的语气呓语:“深深你要记住,我们无论多难,都要一直快快乐乐地活着。”
下一秒她便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医生和护士猛地推开门,又使劲拽开他拉着母亲的手,将他推到门外。
他浑身克制不住地发颤,攥紧双拳,额头抵在冰凉的手术室门上。他身后那群好久没露过面的亲戚见状纷纷低下头,小声争抢他的抚养权。
他姓顾,是顾家唯一的孩子,是一张不知何时就能换取百万钱财的底牌。
母亲在时,他可以任性可以天真烂漫;母亲不在了,他便只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儿,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与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纠缠。
那场葬礼上温清欢不请自来,手捧白花,身着一袭黑色立领长裙和灰色披肩,走到他身边。
“沈希,我以前就劝过你放弃那个男人,可你总不听我的话。”
温清欢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狡黠的狐狸眼,虽看上去年纪不小,语调却仍然欢快,神态宛如妙龄少女。
“小兔崽子,你以后有落脚的地方吗?”
顾亦深双眼无神,微微摇头。
温清欢又笑:“小兔崽子,跟我走吧。我虽没什么钱,但至少能每天供你吃一口饭。”她伸手拍了拍顾亦深的头顶,那时的他还不够高,瘦瘦弱弱的身子像被风吹一下就倒了似的。
“听着,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许死了。”
温清欢看着他时,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不许死。
要活着。
要替母亲的那份,一起活着。
如此想来,顾亦深在爱妮小屋待了多少年,就被无法言语的自责折磨了多少年。
直到那个晌午,温从容从天而降,满脸惊恐,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
自己明明那么讨厌她,甚至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赶她,她却没有丝毫恼意,即便在得知那些流言蜚语后,依旧坚定地挡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挡在一个被唾弃、被厌恶的怪物面前?为什么要对他笑?为什么要把世上的好东西都给他?
“温从容,我不是你的幸运符。”
他声音沙哑,在过分静谧的环境显得疲惫不堪。
温时越藏不住秘密,但好歹有分寸,虽说自己在学校受了欺负,却绝不会告诉温从容自己为什么被欺负。
顾亦深被打的缘由,因一个校内竞赛名额。
这次的名额对他而言很重要,虽然只是个小奖,但只要拿到手,就很有可能得到一个国家级竞赛的参赛资格。
如果他考上了,不仅能直升国内最好的大学,还能免除所有学杂费,并获得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这些钱足够他四年一切生活开销,不需要温清欢再为他操心。
顾亦深为此拼命熬夜刷题,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后,他在考卷上写下最后一道公式,几乎可以确保自己的分数无人可超越。
可结果公布下来,最终获奖的人却叫左言。
他是第二名。
后来那个很看好他的老师很隐晦地透露,他获了那么多的奖,缺一个也无妨,至于那个名额,高三下学期也是有机会再拿的。
顾亦深认真盯着老师,始终一言不发。
他明白,那些说辞统统都是废话,左言的父亲早早向学校捐赠了教学器材,一个小小的名额换这么大一笔钱,任谁都会愿意。
而左言想要的理由,仅仅只是觉得证书好看。
下午体育课上,左言故意带着一帮人围着顾亦深冷嘲热讽,在见到他坐在树荫下闭眼假寐,始终毫无生气的反应后,便嚷嚷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拳头快要落下的一瞬间,顾亦深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轻轻扬唇,笑得意味深长。
“左言同学,谢谢你把名额还给我。”
他的肤色过于白皙,唇又是天生的红润,冷不丁配上这样一抹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竟让人不寒而栗。
左言一愣,拳头在离对方鼻尖三厘米时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顾亦深心想,这孩子虽然有钱,但足够蠢。
在抓校园风气最为严格的一年,这个所谓的得奖者居然当着市领导的面,带着一帮人意图殴打同校学生。
当日,温时越陪着顾亦深从医务室出来,顾亦深抬头,听到广播通知他前去教务处。
他让温时越先回去,自己则十分悠闲地踏入办公室。
左言早来了,此刻正垂头丧气站在老师面前挨批,一抬头看见他的身影,一脸藏不住的怨恨。
而顾亦深身板笔直,耐心地听着老师的安慰,心安理得地接下了原本便属于自己的奖状。
他知道,自己骨子里不算是个正直之人。
即便母亲从小教导他行善积德,心怀善意,那份不由他人抢夺的疯狂执念也一直如影随形,被他生生压在内心最深处。
只要是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必须属于他。
温清欢当年曾因好奇,问他为什么愿意跟着自己去爱妮小屋,他记得自己说,他想要体面地活下去。
他需要读书,需要食物,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要不回顾家,他即便是寄人篱下,还得抛弃尊严,也会努力地活下去。
在别的男孩尚且会为新款游戏机与父母斗智斗勇时,顾亦深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弃子。
温清欢说过,他也需要爱。
顾亦深只是摇头。
他不需要。
他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所以从那天起就没有人会真正爱着他,所以他也不会尝试去爱任何人。
“哥哥,你真的很奇怪呀。”
温从容无比坚定的话语拉回了顾亦深的思绪。
“你总觉得自己不好,可你明明……明明那么优秀,你应该自信一点的,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棒的呀。”
温从容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说到激动处还指向窗外:“哥哥,看到那颗启明星了吗?你比那个还要亮。”
顾亦深顺着那方向看去,接着很没情趣地反驳:“你看错了,启明星只会在太阳升起之前出现。”
温从容小手一挥,大声宣布道:“管他的,不重要,我还没学到这个知识点呢。”
顾亦深懒得揭露对方无知的事实,面无表情地附和:“确实如此。”
温从容满意地打量他。
这个年纪的少年渐渐开始长开,顾亦深也不例外。不出数年,他的个子便猛地蹿到一米八左右,平日手臂用力时,已能隐约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像是狼。
温从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
哥哥像是一匹韬光养晦,伺机猎食的灰狼。
她不正经地丟下一句:“以后不喊你‘哥哥’了,喊你‘美人’可好?”
顾亦深目光动了动,语nm气霎时冰冷:“你敢。”
温从容大笑,转身落荒而逃。
05
2021年冬。
“嘿,这不公平,你的漫画连载到现在,我居然还只出现在时越的碎碎念里。”
鹿灵攸看完最新一期的漫画连载后忍不住抱怨:“大画家,我申请用甜点走个后门。”
她的厨艺与顾亦深不相上下,一大早起来在家磨了咖啡豆,又做了草莓蛋糕,便立刻带去工作室,看望大周末还在加班赶稿的温从容。
此时此刻,温从容闻着咖啡香,目光从电脑上挪向身旁的美丽女孩,连笑容都带着一丝暖意。
“攸攸姐,你第一次见我,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鹿灵攸认认真真道:“第一次见……觉得你是个很有活力的小朋友,长得乖,胆子却很大,让人印象挺深刻的。”
温从容小时候确实不懂事,是典型的脑子一热就行动的代表,不然也干不出半夜跑去人家房间送药的蠢事来。
不过现在长大了,她大学毕业后,无缝衔接成了顾太太,面对很多事情时倒显得畏首畏尾许多。
“攸攸姐你放心,马上就到你闪亮出场了。”温从容伸出四根手指发誓。
鹿灵攸哼了声,光滑漂亮的指尖点了点温从容的额头,半威胁半玩笑道:“把我画好看一点,等你出单行本了就给我留个十一二本,之前说好了,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得买回去放家里供着当收藏品。”
温从容吐舌,笑眯眯道:“遵命。”
鹿灵攸这点要求在她看来简直是多此一举,毕竟对方美若天仙,又练习小提琴十余年,多次在容纳千人的音乐厅作为主角表演,气质自然不俗,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神。
温从容的公司女多男少,鹿灵攸难得来一次,第二天就有男同事神神秘秘地向温从容讨要女神微信。
可惜她这棵稀缺白菜,早在大学时就被温时越给拱了去。
温时越说过,鹿灵攸是天上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