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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3-19 11:59:30   热度:37.1℃   作者:网络

秋天的第一场雨,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近来,她很喜欢给我打电话,每次都要絮絮叨叨很久,时而为姐姐的婚姻唉声叹气,时而抱怨弟弟的工作始终没有起色。
淅淅沥沥的雨水随风拍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反倒让夜跑之后的我倍感痛快。
周遭不断涌入特属于城市的喧嚣,时不时会盖过母亲的絮絮叨叨,我听得费劲,刚想找个由头终止这通电话,就听到她破天荒地问我:「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妈妈说的吗?」
我愣怔了几秒,又一阵秋风吹过,热汗散尽,还是挺冷的。
「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挺久,随后传来漫长的喟叹:「你这孩子,还是跟我们生分啊。」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奶奶在弥留之际拉着姐姐的手叫我的名字,母亲站在我身后推我的脊梁骨,我踉跄着往前踩了一步,又顽固地退了回来。
后来,我听到她跟亲戚们说:「我们家这老二啊,跟谁都生分。」
我猫着身子钻出人群,一个人跑到屋外的鱼塘边晃荡,这个地方,我曾生活过六年,我很讨厌。
五岁那年,因为弟弟的到来,我们家几乎被罚得倾家荡产,母亲原本打算把姐姐送到乡下奶奶家,可姐姐自上车起就开始哭,坑坑洼洼的泥泞路将她的哭声颠得一截一截的,像打嗝一样。
不谙世事的我当时还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却不知,那是我此后好多年里,最后一次没心没肺地笑。
到了奶奶家,姐姐死死扒着车门,说什么也不肯下车,她的嗓子像被脖颈上的青筋勒住了似的,哭声变得又哑又闷。
哀哀的,听得母亲眼眶也红了,然后,我就被抱下了车。

那时候的我太小了,还不明白那意外着什么,只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嫌弃的孩子。

奶奶家有东西两个屋子,叔叔婶婶睡东屋,奶奶带堂哥睡西屋,我一个人躺在堂屋里临时搭起来的门板床上,每晚都会哭。
可我不敢哭得太大声,否则会被奶奶扔到屋子外面,有时候婶婶心情不好,我躲在被子里小声呜咽,她也会从房间里出来骂我吵到她了。
奶奶杀了一只老母鸡,给我和堂哥各盛了一碗鸡汤,堂哥要和我比赛谁吃得快,我吃完了,他碗里还有一大半,我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瞧见他碗里还有一只鸡腿,两块鸡翅和一个鸡肫。

可我记得,我的碗里只有几块很柴的鸡胸肉和一些没什么肉的鸡架骨,我捧着碗找奶奶要鸡腿,奶奶横了我一眼:「丫头片子吃什么鸡腿,吃完了赶着去投胎啊!」

婶婶给堂哥买了一袋冰棍,里面有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小冰球,叔叔让我们俩分着吃,堂哥只分了我一个,还是我最不喜欢的黄颜色的,我想换一个,一旁的婶婶听了朝我很大声地叫嚷:「别不知好歹,给你吃就不错了,你爸妈都不管你了。」
就连大我一岁的堂哥,也会在我看动画片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一把抢过遥控器,冷不丁地关掉电视,龇牙咧嘴冲我扮鬼脸:「就不给你看,这是我家,想看回你自己家看去!」
有一次,我和堂哥玩捉迷藏,他蒙着眼睛抓我,自己不小心撞到墙上,磕破了脑袋,却将气撒在我身上,上来就狠狠踹了我一脚。
我也是被踹疼了,一气之下和他扭打了起来,婶婶闻声赶过来后,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开,重重推倒在地,一边心疼地帮堂哥擦伤口,一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个没人要的赔钱货,还来劲了是吧?你要是伤着洋洋了,我跟你没完!」
我梗着脖子反驳道:「是他先踹我的。」
「踹你一下会死啊,没看到他的头都破了?」她越说越生气,恶狠狠地瞪着我:「等你奶奶回来了,就让她给你收拾东西快滚,凭什么你爸妈要养外快儿子,我们就得帮他们养倒霉丫头!」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是被她的眼神还是被她的话吓着了,撇了撇嘴,无声地哭来了起来。
当晚,趁所有人熟睡后,我悄悄拉开了门栓。
我不太记得清回家的路了,只记得要穿过村口的那片杨树林,弯弯曲曲的小路七拐八拐,月亮被涌出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混沌的暗色光晕,风在高高的树顶上摇晃着,发出一阵阵庞然而缓慢的沙沙声,像头顶移动着沙漠般的树海。
我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后来,父亲来了,宽厚而干燥的手掌拍在我脸上,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
他瞪着眼睛警告我:「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再乱跑我就把你扔到塘里喂鱼。」
再后来,堂哥往我洗漱杯里撒泥巴,把他嘴巴里吐出来的大头菜扔进我碗里,将我写好的作业本撕烂,甚至,晚上起夜故意在熟睡的我耳边大叫一声,吓得我哆嗦了整个后半夜。
我都没再反抗过,一次也没有。
2
母亲来接我回家的那天,奶奶破天荒给我也煮了一个鸡蛋,我捏着鸡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堂哥趁机一把抢了过去,一口塞进嘴巴里。
奶奶见状气急败坏地骂他:「你个小穷八代,自己碗里不是有吗?当心噎着!」
转头,她又拧眉数落我:「活该,送到你手上你都守不住,天生就没有享福的命。」
她对我说过很多很多难听的话,唯有这句话,伴随了我好多年,让我难过的时候更难过,开心的时候却不敢太开心。
家已经没有记忆中的影子了,小小的棚户房变成了明亮的三居室,我局促地站在陌生的客厅,听到卧室里传来母亲和姐姐的争执声。
「我不要,我不喜欢和别人住一个房间,我需要私密空间。」
「你不要也得要,家里就三个房间。」
「那你们既然没准备好她的房间,接她回来干什么?」
「你这孩子再胡说八道,看你爸回来不揍你。」
没想到,六年以后,我还是那个遭人嫌弃的孩子,想到这儿,我鼻尖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直站在一旁偷偷打量我的弟弟,凑过来仰头问我:「姐姐,你是想家了吗?」
我想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就是我家,可嘴巴却像被缝上了一样,怎么张也张不开。
晚上,母亲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父亲也早早从店里赶了回来,一顿被赋予了接纳和团圆的晚餐,最后还是被一只鸡腿破坏了。
饭桌上,母亲笑着将一只鸡腿夹到我碗里,弟弟见了嚷着也要吃鸡腿,父亲便顺手将另一只鸡腿夹到了他碗里。
就在这时,一只被摔到桌子上弹起来的筷子跳到了我面前,吓得我一个激灵,手一抖,到嘴边的鸡腿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耳边传来姐姐带着哭腔的质问:「我的呢?我也要吃鸡腿!」
「你说你这孩子,什么狗脾气?」母亲俯下身子捡起另一只掉在地上的筷子,试图安抚她:「一只鸡只有两只鸡腿,下回妈妈买两只鸡,今天你就吃鸡翅好不好?」
「不好,凭什么他们吃鸡腿,我只能吃鸡翅?」
母亲压低嗓音劝道:「你听话,别闹了,你妹妹刚回来。」
「爱吃不吃,不吃就滚!」父亲重重地搁下碗,又将怒气烧到了母亲身上:「你看看被你惯成什么样了,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吗?」
「我有说我要做姐姐吗?是你们非让我做这个姐姐的,我讨厌你们,你们就是偏心!」
话音落,父亲已经站起了身子,他因愤怒而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钉在姐姐身上,如若不是母亲极力拦着,我想当年他拍在我脸上的那个巴掌,一定也会拍在姐姐脸上。
姐姐趁机一溜烟躲回了房间,将房门摔得巨响,父亲气不过想冲过去,母亲再次紧扯住他的胳膊,却被父亲一甩手,踉跄着将餐桌撞歪了许多,弟弟握着已经凉透的鸡腿吓得哇哇大哭。
我默不作声地看完这场闹剧,心底一阵茫然,我弯下腰捡起掉到地上的鸡腿,擦也没擦就这么塞进了嘴里。
我知道,我以后可能还是吃不到鸡腿。
3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接我回来,因为他们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欢迎我。
在父亲眼里,我和隐形人没什么区别,他每天天不亮就去了店里,三更半夜才会回来,难得回来得早一些,也只顾得上陪弟弟玩,我们经常一天也说不到一句话。
有一回,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家,到了饭点,他只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全然忘了在房间写作业的我。
而母亲好像比较喜欢姐姐,也更愿意亲近姐姐,待我则像客人一样,客气而又疏远。
姐姐爱吃甜口的香肠,她就只买广式香肠;姐姐喜欢黄颜色,她就给我们买黄颜色的小裙子;姐姐忘了带伞,她才会去学校给我们送伞。
每天晚上,她在厨房做晚饭,姐姐就会抓一把瓜子,半靠着厨房的门,边嗑瓜子边和她聊天,惬意温馨的笑声经常随着饭菜的香味飘进房间,让我饥肠辘辘,也让我心底空空。
偶尔姐姐不在家,我学姐姐磨磨蹭蹭站到厨房门口,她也只会笑着问我:「是不是饿了?饭快好了。」
至于姐姐,她一直视我为抢夺她资源的侵略者,她不会像堂哥那样欺负我,但我总能从她眼里看到防备和敌视。
父亲多看我两眼,母亲多给我夹了几次菜,就连年幼无知的弟弟随口说了一句更喜欢二姐,都会招来她莫名的小脾气。
我每一年捧回奖状,姐姐都会折腾一场,不是又哭又闹,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吃饭。
然后母亲会柔声哄她:「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转头再三叮嘱我:「以后记得自己收好,别让你姐看到,不然她又要不开心了。」
姐姐十七岁那年,网上认识了一个洗剪吹,死活闹着要辍学和洗剪吹行走江湖,气得父亲将她反锁在房间里,她还扬着下巴叫嚣着:「反正你们现在已经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了,就别管我了,放我自由吧!」
半夜,我起来上洗手间,隔着房门,听到母亲带着啜泣的嗓音,她问父亲:「是不是我们太忽略珊珊了,她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默默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对着黑暗发呆,没有人记起,明天是我参加中考的日子。
很多年以后,我从我的心理医生老罗那听到一个词,中间儿综合征,泛指排行老二或者中间的孩子,由于没有老大或最小的孩子那么受关注,因此产生的一些心理问题。
这个词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它拧开了我心底的水闸。
那天,我捂着脸在治疗室哭了一下午,从初中起,老师们的评语无一例外不是「聪慧勤奋,沉默寡言」,高中时,我还一度因为极度孤僻遭遇了长达一年的校园暴力。
我无数次想向父亲和母亲求助,可那时候的弟弟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他旷课、打架、沉迷游戏、报复老师,每一桩每一件都将父亲的精力,母亲的目光牢牢焊死在他身上。
谁也没有发现我胳膊上斑驳的淤青,也没留意到我的衣服经常变得脏兮兮的,更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黯淡。
直到今天,我仍然时常从那场可怕而又窒息的梦魇中惊醒,然后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那些施暴者逼着我从他们的胯下爬过,我发了疯地逃回家,父亲一脸焦灼地站在门口,我以为他在等我,一肚子的羞耻和恐惧似乎找到了排气口。
我那么急切得朝他飞奔而去,却听到他说:「老师打电话来说,你弟弟两天没去学校了,都出去找找,找不到都别回来!」
我拼命地摇头,我说我不要,我要回房间,父亲瞪向我的眼神像要活剥了我,我很感激母亲将我护在了身后,可我也忘不了她的细碎的嘟囔。
她说:「算了,这孩子跟咱生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4
你们听过破窗效应吗?
一个房子如果一扇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用不了多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
我们都知道,「生分」两个字就是那砸破第一扇窗户的石子,可没有人觉得修一块玻璃比换一块玻璃更方便。
这些年,我孤独而又坚定得与这个家背道而驰,我冷眼旁观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母亲滋滋冒出来的白发,姐姐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弟弟大学毕业后,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
同样,他们对我报考了哪所大学,我第一次出远门,我要做什么工作,我有没有交男朋友,我一个人漂泊在外累不累,也不闻不问。
有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去,从春节前一晚起,群消息就开始跳个不停,姐姐说她要吃母亲做的蛋饺和藕夹,弟弟再三叮嘱要把家里的无线网升级一下,母亲又追问姐姐的丈夫和女儿想吃什么,父亲则时不时晒几张他托人买来的各种海鲜。
我设置了群消息免打扰,可里面的每一条消息我都没有错过,每一张照片我都会点进去看,每一条语音我也都会点出来听。
住对门的房东老太太敲开我的门,她将一盘饺子塞到我手里,笑得慈眉善目:「快趁热吃,现在的年轻人为了打拼事业真不容易。」
我冲她笑得没心没肺,关上门,任眼泪将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点点浇灭。
临近 12 点的时候,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显然喝多了,带着几分醉意问我:「你不是赚钱了,出息了吗?怎么,一张车票买不起,几毛钱电话费也打不起吗?」
末了,他又追加了一句:「还是你觉得我们不值当?」
后来,我以工作忙为由,拒绝回乡下探望病重的奶奶时,他又替奶奶问了我同样的话。
我觉得挺可笑的,和婶婶托我帮她把堂哥从看守所里捞出来一样可笑。
我记忆中那个一直高昂着头颅的婶婶,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放,她声泪俱下地求我:「他们要告你哥故意伤害罪,你不是在央企吗?你哥现在只能指望你了,婶求你了,帮帮你哥,他还没娶媳妇呢,可不能有事啊!」
我冷冷看着她,从没觉得一个人的眼泪也能这么令人讨厌:「被他砸成植物人的那个人娶媳妇了吗?」
「那也不能全怪你哥。」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叫嚣着袒护她的宝贝儿子:「那个人还把你哥牙龈打出血了呢!要我说他们公司也有责任,明知道这两人不对付,还把他们安排到一起工作!」
「是啊,所有人都有错,就你的宝贝儿子最无辜?」我站起了身,拍了拍被她抓过的衣袖,满脸都是厌恶:「从你的宝贝儿子第一次欺负我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善恶都一样,小善成大义,小恶就会酿大祸,都受着吧!」
我不知道堂哥最终判了多久,只知道三年后奶奶弥留之际口口声声念叨他的名字,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不知道最后替她扛幡摔盆的不是她最疼爱的长孙,她会不会感到遗憾?
而那个最让她嫌弃的小孙女,在她的生命即将燃烧到尽头的那一刻,都不愿上前靠近她一步,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是悔恨还是愧疚? 我并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没有释怀,也不想原谅。
「漫漫,漫漫?」母亲的声音透过无形的电话线,将我从漫长的过往里拉了回来:「你在听吗?」
「嗯,在的。」
「你抽个时间回来一趟好不好,你都四年没回来了。」她顿了顿,声音暗哑了几分:「你再不回来,你爸都快记不得你了,他老了......」
「他什么时候记得过我?」我顿时心生烦躁,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行了,下个月我会多打些钱回去的。」
「你以为我是来问你要钱的?漫漫,你跟爸爸妈妈之间只剩下钱了吗?」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对面的绿灯一闪而过,刺眼的红灯像是我心底的警铃,此刻正嗡嗡作响,吵得我头疼。
「那不然呢?你们给过我别的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苍茫泛灰的夜空,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我挂断电话,加快了脚步。
我是该回家了,回我一个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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