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姑姑抱起我,告诉我一定是雪娘故意找茬。
桃子姑姑说:「小姐知道你被其他院子里的少爷小姐们欺负,是因为姑爷不宠你的缘故,小姐担心你将来长大了,因为不受宠,被家里随便找个人嫁出去,所以存了要讨好那小贱人的心思,没想到,被那小贱人耍了一道。」
雪娘之前碰到我娘,和我娘说她怀孕了嘴馋,我娘就做了糕点请她来吃。
如今,雪娘流产,我娘百口莫辩。
主要是,没人会相信她。
6.
大夫说,因为雪娘吃的药太过猛烈,不仅流产了,以后还不能怀孕。
我爹动手打了我娘。
他一巴掌扇在我娘脸上,我娘的额头磕到了桌角,整个人差点撞死在当场。
我大哭扑到我娘身上,挡在她面前,哀求我爹:「求求你,呜呜,别打我娘……呜呜……别打我娘……」
桃子姑姑也哭着说:「少爷,不是少夫人,少夫人什么都没做啊……」
我爹眼睛通红,怨毒地看着我们,突然,他一脚踹到了桃子姑姑的心口。
我爹会武功,桃子姑姑吐血了,整个人像秋天的落叶般迅速枯萎。
我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声痛哭。
她额头流着血,半张脸肿着,头发散了、乱了。
平时那么端庄的一个人,此时跟个疯婆子似的, 她哭着抱着桃子姑姑:「桃子,你醒醒,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别睡,别睡……」
我娘冲周围的人喊:「叫大夫啊,叫大夫啊,我求求你们,叫大夫啊……」
没人理她。
大家都去看雪娘了。
因为雪娘在里间虚弱地叫人。
桃子姑姑浑身都在抽搐,她有点说不出话来:「小……小姐……」
我娘的眼泪砸在她脸上。
桃子姑姑继续说:「我……要……不行了……我、我……走了,你……你可怎么办……呐,小小姐……怎么办啊……要是……先生……早点……回来……就好了……小、小姐,我……舍不……得你啊……」
7.
没人请大夫,也没人愿意帮我们把桃子姑姑搬回冷竹苑。
娘颤巍巍地背着桃子姑姑,一直在哭,嘴里轻声道:「桃子……别睡……我带你……回家……别睡……」
我们回了冷竹苑,桃子姑姑说她想躺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去抱了被子出来,铺在桂花树下,我娘把桃子姑姑放上面,桃子姑姑脸色已经呈现了一种青灰色。
她眼神无力地看着桂花,又看着我和我娘,低声喃喃:「小姐,等我……好了,再……和你一起……做桂花……糕啊……好想回……梵净……山啊……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桃子姑姑死在了最后一抹夕阳下。
我娘哭到声嘶力竭,她一直在嘴里喃喃:「别睡,别睡,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做桂花糕,一起弹琴唱歌,我们去找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救你……」
8.
我娘抱着桃子姑姑在树下坐了一夜,我靠在她身边,想起了很多。
我生病时,只有我娘和桃子姑姑在身边照顾我。
桃子姑姑和娘,就像亲姐妹一样,比亲姐妹还亲。
有天晚上我吐得很厉害,又发了烧,她们俩很着急,桃子姑姑去叫我爹。
但是我爹在雪娘的院子里,雪娘的丫鬟羞辱了桃子姑姑一番,桃子姑姑只能一个人回来。
那天晚上,我娘和桃子姑姑,一人背着我,一人打着灯笼,去街上的医馆,一家一家地敲门,求人家给我看病。
她们俩好瘦,背着我,喘得厉害,只能走一段,换一个人再继续背我。
桃子姑姑走了,我娘以后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
这深宅大院的奴仆也惯会拜高踩低,要不是桃子姑姑平时略显泼辣,给我们院子里的东西,都是发烂发臭发霉的。
天明的时候,我娘在院子里架起了柴,她要把桃子姑姑火化,她说:「桃子,我带你回家。」
但我爹来了。
他一脸阴鸷,看起来像要杀了我们。
9.
我爹对我娘说:「你真恶毒!为了你一己私利,竟然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
我娘麻木着一张脸,只是说:「我没做过。」
我爹不听我娘的话,还粗鲁地把我抢走了。
他的手捏得我生疼!
我大哭起来!
他吼我:「闭嘴!」
我娘尖叫道:「你干什么!周成轩!」
我爹只是冷着脸:「你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我要你自己也尝尝!」
我娘终于疯了,拼命厮打我爹:「我没有做!我没做!是她自己跌在地上的!那些糕点没有任何问题!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杀了桃子!为什么!」
我爹一把挥开我娘,我娘跌坐在地上,她脸上全是眼泪,声音里全是悲凉:「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你说长大了要娶我,待我好,你就是这么待我的,哈哈哈哈哈!」
我娘又哭又笑,神情疯癫:「你爱上了别人,在我嫁你之前,我根本毫不知情,你变了心,没了夫妻情分,便只做陌生人,我守着女儿也能度日,没想到啊。」
她声音里全是悲凉,「人的境遇,果然是不进则退啊,不进则退啊!」
我爹提着我就走。
10.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杀了我,让我娘也尝尝丧女之痛。
我哭得惊天动地。
我娘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
她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冲了过来,狠狠扎进了我爹的腰间。
我爹愣住了,不可思议地转身。
我娘眼中只有决绝。
她甚至极快地把刀拔出,又刺了一刀……
我狠狠咬了一口我爹的手,在他打我之前,我娘抱住我,替我挡了一巴掌。
家丁来了,我爹被抬走,我和我娘被绑了起来。
爷爷奶奶冲了过来,奶奶狠狠扇我娘的巴掌。
我娘神情麻木。
我们被关在柴房,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
我娘有时候抱着我,对我说:「是娘害了你们,我早该听桃子的话,带着你们离开,可是啊……」
她的眼神有瞬间的迷惘,她说:「那时候,我总想着,嫁了人如果逃跑,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会怎么评价我呢?总想着你以后要嫁人,别人问你娘家,难道你要说,你娘带着你从你爹家逃跑了吗?」
她出嫁前,那些对她贞静贤淑的赞美,终于成了绑在她身上无法脱下的束缚。
世俗用赞美评价她,控制她,然后夺走她的一切,吸干她的血肉。
她望着虚空,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原来在梵净山,我也很是顾忌。如果悔婚,别人要怎么看我呢?如果我真的不顾世俗伦理,和自己师父在一起了,别人又会怎么唾弃我和师父呢?我总想着,师父光风霁月,怎么能因为我背负骂名。我又想着,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孩子得受多少人耻笑啊——」
我娘哭着哭着就笑了:「可是最后,桃子因为我的瞻前顾后丧命了,我的女儿虽然生在周家,可是并没有很快乐,甚至都不安全,而我呢,我的一生,好像都葬送在这里了。」
11.
我紧紧抱着她。
娘从小就是受的是家规森严的教导。
即使她去梵净山养病几年,她骨子里依然是恪守礼法的大家闺秀。
可是,没人在乎她这个人啊。
外公外婆不在乎她过得好不好,只在乎和周家的联盟又巩固了。
爷爷奶奶更加不会在意她的死活,他们需要世人眼中的好媳妇,对他们卑躬屈膝。
我娘的命运,就像浮萍一般。
卑微、弱小、可怜。
半夜的时候,我娘用力撕下一块布,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上面写:「师父,慕薇已悔,求你带走我女儿,把她抚养长大。」
她的落款是「慕薇血泣」。
我娘叫姜慕薇。
她用力吹了声口哨,用木棍封了的窗户边落下一只雪白的鸽子。
她把布条塞进白鸽脚上的小竹筒中。
然后眼中含泪地看着白鸽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