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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长大了，很快就明白了怪物是什么意思。
上幼儿园的时候，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跟我玩。
上小学的时候，男生们往我身上扔东西，女生们到处跟别人说「我们班有个怪物」。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桌，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原来「怪物」是那么让人孤单的一个词。
但只有一个活动他们愿意带我一起玩，那就是奥特曼打怪兽。
我扮演小怪兽，规则很简单，被他们打就行了。
虽然每次都鼻青脸肿，但我也很快乐，因为我被人需要了。
妈妈一开始叹气，后来就哭，有的时候甚至会猛然推我一下：「你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被人打啊？」
我看着妈妈道：「因为我是小怪物啊~」
妈妈颓然地坐在地上。
不久之后，妈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变得越来越开朗，也开始打扮自己。
但当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发现妈妈又会笑了，我也很开心。
直到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撞见了妈妈和一个陌生叔叔走在一起。
妈妈化了美丽的妆，甜蜜地笑着。
我开心地叫着「妈妈」。
结果妈妈看见我脸色一变，她身边那个叔叔也脸色一变：「这是你的孩子？」
叔叔走了，他甚至没和我妈说一声再见。
回家之后，我妈一把把我甩在了地上，仿佛我是一块牛皮糖一样。
她歇斯底里地哭泣，眼神中蕴藏着无尽的恨意。
「我到底为什么要生下你？」
后来妈妈的性格越来越暴躁，她越来越讨厌我。
每天当我兴致勃勃地想跟她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时，她总会厌烦地推开我。
3.
七岁这年，我死了。
起因是妈妈带我去舅舅家做客。
舅舅家的表弟说要带我见识见识好玩的东西。
他美其名曰带我出去玩，实际一下楼就和很多孩子会合了，表弟拿出 20 块钱说请大家吃零食。
我问表弟：「你哪儿来的钱？」
表弟翻了个白眼：「不该问的别问。」
表弟买了许多零食，还买了时下流行的溜溜球。
他也分了我一包五毛钱的糖，我揣在兜里没有吃，我想等回家给妈妈吃。
我跟着表弟在外面吹了几个小时的风后回去了。
结果一回家，所有人都等在那里，舅妈把表弟呵斥住。
「王聪，我放在茶几下的 20 块钱呢？」
表弟装傻道：「我不知道啊，什么钱？」
舅妈怒火中烧，说着就要揍他，结果表弟突然指着我：「是她拿的钱，我看到了！」
我愣了：「我没有！」
表弟突然振奋了起来：「就是你拿的，你还拿钱去买零食了，不信你们翻她兜。」
我一着急就脸色发红，这时所有的亲戚都围过来了，所有人都觉得是我拿的钱。
妈妈也过来了，舅妈尴尬笑道：「没事没事，小孩子们开玩笑的，回去吃饭，回去吃饭。」
妈妈阴沉着脸，推开我舅妈，强硬地翻了我的口袋。
我噙着眼泪，她果然把那个糖拿出来了。
表弟嚷嚷道：「我就说是她拿的，你们还不信。」
「妈，我没拿…」
我话还没说完，我妈忽然扬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起，我重心不稳，被扇翻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所有的亲戚都在劝我妈：「算了算了，那就是个孩子！」
我妈歇斯底里地推开他们，对我又踢又打，仿佛要倾泻这些年对我所有的怨恨。
「她不是孩子，她是怪物！我生了个会偷钱的怪物！你去死吧姜甜甜！你去死！求你了！」
4.
大人们尽力拉开我妈，直到姥姥将我抱起来，扔进一个小屋里。
其他人都去劝我妈了。
原来妈妈也不喜欢小怪物。
那一刻我完全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我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后来想想，那应该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勇气吧。
我，不想当妈妈的小怪物了。
我记不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我和妈妈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妈妈早早就睡了。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把家里所有的药都找出来了。
妈妈说，生病就要吃药，那我吃了药，是不是就不是怪物了。
我翻出来好多好多的药粒，给自己灌了一壶水，这么多药，总有一个能治好我吧。
我把所有的药都吃了下去，吃到撑。
然后我爬上了床睡觉，明天一早，我一定就不是小怪物了。
后来，后来
我再也没能看到明天。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的肉体已经死了。
我们那狭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妈妈哭倒在姥姥的怀里。
边哭边骂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不知道感恩，我对她这么好她居然寻死？」
姥姥抱住她，所有人都劝她：「走了好啊，没人拖累你了，孩子也享福去了。」
我想俯身下去触碰我的妈妈，我想抱抱她。
可我抱不到了。
大人们让我妈妈给我选遗照的照片，但是出生后我很少照相，寥寥几张也都是埋头在妈妈怀里的照片。
好希望能有一张漂亮的照片，不是小怪物的照片。
5.
不知道为什么，我死之后灵魂一直没能离开妈妈的身边。
时间改变了很多很多东西，后来妈妈也不再为我哭泣，慢慢地没有人会再提起我。
姥姥开始积极地为妈妈安排相亲，妈妈变得越来越开朗，她不再是与我相处最后几年那愁眉苦脸的样子。
妈妈结婚了，和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叔叔。
叔叔戴着眼镜，脾气温和，是我最想要的那种爸爸。
他会温柔地抱着妈妈，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露出那样幸福的笑容。
我死后的第二年，妈妈和叔叔生了一个女儿，他们给女儿起名叫安安。
愿她一生平平安安。
安安很漂亮，白皙可爱，几乎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孩。
我逗弄着安安，安安高兴地朝着我的方向挥舞着双手，呀呀地叫着。
妈妈狐疑地看了一眼：「奇怪，她向空气抓什么呢？」
安安得到了所有人的宠爱，所有见过安安的人都会夸她漂亮得像公主一样。
这时妈妈的脸上总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原来她也会为漂亮的孩子自豪啊。
但我也意识到了一件事，安安能看见我。
这个家只有她能看见我。
安安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试图和我对话，我走到哪儿她都会往我的方向走。
后来我尝试教安安说话：「姐姐，叫姐姐……」
数次尝试后，安安终于学会了这个词。
她奶声奶气道：「姐，姐姐。」
我高兴坏了，这时突然传来盘子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安安的身后，妈妈脸色煞白，地上摔碎的都是她端给安安的蛋糕。
她颤抖着声音：「安安，你，你在叫谁姐姐？」
6.
安安回头，奶声奶气地指着墙壁：「姐，姐姐。」
妈妈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她抓住安安：「没有姐姐，你没有姐姐！」
安安被吓哭了，妈妈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哄着她。
我也被吓住了，为什么？
难道连我的存在都不能说了吗？
安安逐渐长大了，她被爱包裹着，爸妈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爱。
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她试图与我对话的事情，妈妈忧心地带她去检查。
此后我便有意识地尽量不让妈妈发现。
安安能和人正常交流之后，我与她约定：「不要和任何人说能看见姐姐好不好，这是我们的秘密。」
安安认真地点点头，试图和我拉钩钩，但我却触碰不到她的手。
我陪伴着安安成长，贪婪地享受着俗世的温暖。
在安安过生日的时候，我会恬不知耻地凑过来一起和他们吹蜡烛。
在他们一家三口饭后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会和他们一起看，一起欢笑。
只是看着安安被爸妈抱在怀里的样子，我心底也会忍不住地发酸。
我已经感知不到冷热了，但还是会由衷地觉得爸爸妈妈的怀里一定很温暖。
幸好安安和我无话不说，她一有委屈就会找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她问我：「姐姐，你是不是鬼啊？」
我想了想道：「安安觉得呢？」
安安笑道：「就算是鬼，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好的鬼，姐姐永远不会伤害安安对不对？」
我笑着说对。
但是。
后来，我食言了。
事情的转折点在安安七岁那年，也是我死去的那一年。
这一年安安上学了，她交到了许多好朋友。
每年的生日聚会不是一家三口，而是许多朋友和她一起过。
安安时常会和我说起她学校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小婷的女孩，她提起最多次。
安安生日这天，我见到了小婷。
但我完全没想到，小婷和我一样，是个天生的畸形儿。
妈妈看见小婷的长相时也愣住了。
小婷的妈妈戴着一副眼镜，优雅得体，拎着水果和给孩子们的小礼物跟在小婷身后。
而小婷穿着粉色的公主裙，一脸自信阳光，她一出现就是全场的焦点，是另类的焦点。
安安高兴地迎上去道：「你昨天和我们说的新裙子就是这个吗？好好看！」
其他小伙伴也都附和着，小婷点点头，炫耀似的转了一个圈。
粉色的薄纱扬起，像是一个公主。
小婷是整个孩子群的中心，闪闪发亮的太阳，而我是被太阳的光芒下无处遁形的蚂蚁。
我一直以为我的畸形是原罪，所有畸形儿都如我一样，只能在阴沟里阴暗地活着。
在场唯一一个同我一样感到诧异的是妈妈。
孩子们去里屋玩了，几个妈妈们准备着下午的茶点。
妈妈几番犹豫着，最后还是问小婷妈妈道：「小婷这个孩子挺活泼开朗的，一看就是你们教得好，那你这些年会不会也很辛苦啊？」
小婷妈妈开朗道：「怎么会？小婷是我的天使，我一点都不辛苦，相比下她比很多同龄孩子还要懂事，可我不需要她那么懂事，我跟她说，不管别人怎么说，做自己就好了。」
其他几个妈妈赞同地点点头，只有我妈妈明显心不在焉，在她们已经换了别的话题的时候，我妈妈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小婷妈妈，那你后悔过生下小婷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