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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你想娶绍卿？”
孟茂柏缠绵病榻多年，变得畏光喜阴，他所居住的阁楼，窗户全部用厚重的帷幕遮盖了起来，黑沉沉的看不见人，唯有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幽黯的微光。
屋子的味道很驳杂，孟茂柏受不得风，常年空气都不流通，浓重的中药气、木材腐朽的潮气、还有皮脂汗液混合的腥臭气，种种味道混合成浓郁的死气。
在这怪诞的死气里，孟闻钧弯下膝盖，跪在他父亲床前，脊背挺得笔直。
他身上穿着衬衣西裤，行的却依旧是旧式的礼，孟家家规甚严，时时有一些封建大家庭的礼教约束，父亲训示，儿子只能跪着回话。
孟闻钧的态度很坚决，“爹，儿子这辈子，只能是她。”
他这话说的太铿锵，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冷肃。
半响，孟茂柏才开口，孟闻钧能看见父亲灰白色的脸上簇拥着层层叠叠的皮褶，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颤颤巍巍地抖动，“绍卿是我的养女，按辈分你是她三哥，你们是一家人，哪有哥哥娶妹子的道理？”
孟闻钧道：“她姓向不姓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也没上过孟家族谱。”
“荒唐！你想让全上海都知道孟家养个女儿是为了做童养媳的吗！幼萱跟你自小定下的娃娃亲，你们青梅竹马......”
孟闻钧打断他，“我自小就出国读书，跟周幼萱拢共只见过两面，哪来的青梅竹马？娃娃亲也没比童养媳好听到哪去吧。”
孟茂柏怒道：“孽障！你敢跟你老子顶嘴起来了，年前我已跟你周叔叔定下了你跟幼萱的婚期，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他的怒气来的太激烈，往他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上又平添几分重担，孟茂柏剧烈地咳嗽，呕出一滩鲜血，父子间争吵的闹剧提前宣告终结，一时间，家里的仆从又一拥而上，服侍孟茂柏漱口、吃药、请大夫看诊，孟闻钧在哄闹中漠然跪在地上，犹如跪在一个幽深的囚笼之中。
孟茂柏的反对，让绍卿有些意料之中的怅然，她才十八岁，将将念完中学，婚姻对她来说，还是个太大的命题。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向来早熟，绍卿心中那种细腻的敏感的情绪让她知道，成为某人的太太，然后依靠丈夫过上富足的生活，并不是她所追求的。
在她之前的女子，都还遵循着三从四德的规训，没有念书的机会，而她同龄的女子中，能够正正经经读完中学的，也是少之又少。
向绍卿自幼跟父母走失，一度流落街头，幸而被孟老先生收养，又得到念书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有多来之不易，即使她离开孟家，依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学识找到一份工作，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自然是倍加珍惜，不肯轻易为了情爱放弃。
相比于成为某人的太太，她还想继续念书，继续恋爱，没想急于改变。
世界对她而言，还只是上海这一小片土地的范围，她睁着眼睛，隔着透明的玻璃罩子憧憬外面的世界，殊不知孟老先生已经是风烛残年，她那所与世隔绝的乐园，马上就将面临世俗的激流，霎那间不复存在。
……
“爹临终前说，让我与周幼萱在热孝成婚，赶在百天内举行婚礼……还有一句是交代你的，他特意给你留了一笔款子，希望你能去美国读书。”
“卿卿，你对我可有话说？”
绍卿低着头，他们从前把感情看得太过矜贵，不肯轻易谈及爱字，现在到了真切的离别时刻，怀揣着那种隐秘炽热的感情，反倒不能将爱意宣之于口。
“三哥，”她拉着他的手，说的却是，“提前祝你跟周小姐新婚快乐。”
她甚至没想过反抗，因为不论是对孟闻钧还是对她，这样的结局都算得上圆满，孟茂柏临终的遗言如此，形势更是如此。
周幼萱的父亲周睿才先前就同孟家联系紧密，孟茂柏生病后，孟闻钧尚在美国，家里的两个女孩都已出嫁，更别指望还在念书的向绍卿。周睿才不管是何种心思，总还是挺身而出，帮助孟家打理了一些生意。
于情于理，孟闻钧都只能让周幼萱作为自己的妻子。
孟家的一些产业，包括大部分鸦片生意的实际控制权是掌握在周睿才手里的，两家的结合，不仅能够让孟家的这些生意重新回到孟闻钧的手上，而且周幼萱是独生女，周家自己的产业，百年之后自然也是归孟家所有。孟茂柏执意要促成这门婚事，正是因为周幼萱身上这些天然的嫁妆。
向绍卿了解孟闻钧，他或许真的爱她，但同样也割舍不掉孟家所带给他的财富和权力。
她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重。
孟闻钧听她提前祝自己新婚快乐，心中一痛，勉强笑道：“罢了，我知道美国有几所不错的大学都给你发了录取函，你可有看好去美国的船票？”
绍卿胡乱点点头，低着头一味地应声。
孟闻钧无可奈何地扳起她的脸，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好了，不要哭。你爱念书，到了美国只管念书，若是缺钱，就拍电报给我。”
那时正值动荡，西安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上海每天还是歌舞升平，但叫人看不到希望，他们心知自己已经到了注定要分别的时候，那种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的繁花似锦的生活，竟远远离她而去，再不复返了。
……
绍卿预备待孟老先生下葬后就走，正好有一班邮轮从上海开去美国，此时人们对飞机还是不甚信任，从上海去美国多半还是坐船。
如果她没有听到孟闻钧的谋划，在她的预想中，她照旧还是念书，多半会和孟闻钧还保留联系，待她读完大学，孟闻钧和周幼萱也已经成婚几年，兴许已经有了几个孩子，她和孟闻钧的年少往事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如果她那天没有去而复返，或许她抵达美国时，惊闻周幼萱的死讯，悲恸之余，又对孟闻钧多了几分怜惜，她读完大学回来，还可以无知无觉地嫁给孟闻钧，成为他的孟太太。
又或许，他如愿娶了自己，又面临更好的选择，两相权衡之下，自己也同周幼萱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
她不敢去想！
那天原本是要走的，结果出门时天色欲雨，绍卿只好折返回去取伞。
蔷薇花架处隐隐有人声在交谈，但细雨朦胧听不真切，她听力很好，认出孟闻钧的声音，方想起还未同他告别，不由得又走近了两步。
孟闻钧的声音很有特点，低沉，咬字很准，也没什么口音，她走近两步，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我父亲刚刚过世，屋子里阴气太重，周小姐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她身子骨单薄，没受住病气，香消玉殒也是可惜，孙医生，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绍卿听得手脚冰凉，转身欲走。但正如世上的密谋总会被人偷听，世上的偷听也总会被人察觉，她转身时太慌乱，皮箱在花架上磕了一下，引得孟闻钧的注意。
天空酝酿着一场风雨，孟闻钧走到她身前，眼里同样有一场风雨。
向绍卿在这种时刻，反而出奇地冷静，“孟先生好，我来跟你道别。”
孟闻钧知道她一向如此，不高兴时就冷冰冰地喊他孟先生，“卿卿，你听到多少？”
“还好，听到一些，只听到你要杀人。”
“那就是全部听到了，卿卿，你说你想读书，我就放你读书。现在三哥想做的事，你能否成全三哥一次？”
绍卿不知道他要她成全什么？成全他去杀人？
“孟先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我还拦得住吗？”
“你也知道，我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我若执意娶你，你拦得住我吗？”
她脸色苍白，孟家已出嫁的两个姐姐也旁敲侧击地暗示过，孟闻钧在国民政府并无职位，他是可以娶姨太太的，如果他执意娶她，以孟家对绍卿的恩情，绍卿没法子拒绝。
孟闻钧知道她心气高，若让绍卿做姨太太，还不如逼她去死，因此善罢甘休，绝口不提此事。“卿卿，你不该回来的，你应该已经在去外滩码头的路上。周幼萱只要嫁给我，她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死人，我只想让你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肯不肯成全我？”
“好，好极了！向绍卿，你也不要把你自己说的太清高，不错，我是要杀周幼萱，但还轮不到你为她抱不平！她父亲当年是怎么算计我的，你难道不清楚？你只看她周幼萱可怜，我就不可怜？”
他说的太大声，引得行人都侧目注视，向绍卿不得不妥协，“我们讲法语。孟闻钧，你不用偷换概念，如果你不想结婚，没人能逼你。是你自己贪图富贵，放不下周家的家产！”
“没人逼我？向绍卿，你说话敢不敢讲良心？我父亲，我姐姐，我的那些个叔叔伯伯，哪个没逼我？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爱你，站在这里批判我。”孟闻钧觉得好笑，“七年前我心软放你离开，不是让你为了别人来怀疑我的。”
两人在异国他乡说起抽去脊骨的法语。
“你是怎么爱我的？为我杀人？你不敢反抗自己的父亲，转身却要将屠刀伸向无辜的人！孟闻钧，我真害怕你再爱我。”
“你说你爱我，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乎什么。你凭什么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你凭什么去决定他人生死？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喜欢的人，我爱的这个男人他的品行是如此的卑劣！”
孟闻钧被说得来了脾气，“是是是，周幼萱无辜，李诗凤也无辜，只有我不无辜。我平白被人杀了下属是我活该，被你怀疑是我杀了李诗凤也是我罪有应得。”
“你不用激我，也不用在这卖惨。你敢说李诗凤的死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