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的是因为年轻,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
只是我总是困,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着。
又无梦,醒来依旧是疲惫。
海棠花开的时候,御医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可以侍寝了。
宫女们精心为我梳洗打扮,纷纷为我高兴。
夜里拓跋律来了,倒没让我立刻侍寝,只坐在灯下看着汉书。
听说最近南诏也来称臣了,在他屠了南诏一城之后。
满手鲜血的人啊,却看起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写的书。
烛火摇曳,静谧如流水。
如今没有口枷封着我,没有麻绳捆着我,宫门就这样开着,我却不知怎的,生不出力气去跑了。
书一页页缓缓地翻动,我又困了,虽然下午已经睡了很久。
我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颈上,小狗般咬着我跳动的颈脉。
就像那个夜里来的北梁军人。
虽这次比那时温柔,我还是恐惧得颤抖。
手在我的腰间,虽没戴着牛皮缝制的手套,也如那晚般冷。
我恐慌地推拒,可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帏,看到了宫女们摆在床头那对喜气洋洋的大福娃。
这是在长安殿里,不是在军营。
那个男人,进不来长安殿。
那个男人,是拓跋律。
在我哭的时候他放过了我,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来看我,在和大臣言笑的时候却也能知晓我想杀周元逸的心。
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
为什么他会,一直看着我?
「醒了。」拓跋律声音贴在我的耳边,继而一口又咬在我的肩膀。
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是他从前遇刺时,我毫不犹豫为他挡下的。
那时他问我:「为什么要为本王挡?」
我一边流血一边哭着回他:「不想你死掉。」
我那时并未说假话。
他那段时间那样地像承垏啊,偶尔笑的时候,灵动的眉眼就宛若承垏站在我面前。
可我没能救下承垏,所以我本能地救了他。
我伸手捂住这道丑陋的疤痕,另一只手绕上他的脖子,回应他:「嗯,醒了。」
我不困了。
我又听见了廊下的声音,人潮汹涌,是我年少时的盛景。
绣满百子图的床幔抖得如风中蝴蝶。
一整宿的春雨,不知落了多少娇嫩的海棠。
我醒来的时候,拓跋律已经早朝去了。
太后宣我前去喝茶,说这南国春日正好,应多出来走走。
快日落时太后让我去陪拓跋律用晚膳,我没有拒绝,在他寝殿等他。
书桌上有书,我随手拿起翻了翻,不由怔住。
这是我阿爹写的《南政集事》。
书里写的是百姓应如何安居乐业,南唐与北梁及其他诸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提出了一些改善和补救的措施。
当初阿爹将此书给周元逸的时候,周元逸表面称赞,可隔天这书就出现在宫里的茅房。
我大姐姐生气地去找周元逸,周元逸却在和宫女们玩乐。
可如今,拓跋律将这本书已经翻得卷了边,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看的,又看了多久。
书里有一段被他用朱砂批红:「及上位者不必墨守成规行君子之事,智者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一言而乱敌心,可不费吹灰之力而揽之。」
我颤抖地看着这一段话,想起拓跋律说他一句谎言就让南唐疑心而灭了裴林两家九族,想到承天楼上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他在照着我阿爹的计谋一步步坚定向前。
他不用一兵一刃就让裴家九族俱灭,屠城三日就让南唐、南诏放弃抵抗,递上降书自降为臣。
我缓缓地将书放了回去。
我阿爹志向远大时射出的一枚箭矢,多年后正中了他的心脏。
连带着他的家人,也为此付出了生命。
我们都是命运棋盘上的棋子,按着命运指引的线向前。
唯有拓跋律跳出棋盘,成了执棋之人。
拓跋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逗弄池中的金鱼,鱼儿长得肥美,惹人喜爱。
他见到我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你一直在这里赏鱼?」
我点了点头:「嗯,一直。」
他似松了口气:「进去吧,这里风大。」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那万人梦寐的殿中。
我不用再跪在地上求饶,不用再片片指甲碎裂。
我也应是,执棋之人。
我和拓跋律和好了。
长安殿的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前朝的官员议论纷纷,觉得要多给拓跋律送一些美貌的女子进宫,免得我这妖女独占了帝王。
许多朝臣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拓跋律也不拒绝。
他将她们安排在华丽的宫殿里,再每晚来我的长安殿。
这些名门闺秀也常骂我:「好好的王谢之家,怎得教养出这么个狐媚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们难道不知道她从前可是专伺候男人的,能从北梁军营活着出来,可不得有些本事。」
我也不恼,这些话我听得多了,且也不会影响我现在拥有的一分一毫。
倒是拓跋律,拔了她们的舌头,也让那些军营里的南唐女子愿留下的留下,愿归家的归家。
非议我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大家见了我都绕道走。
只是偶尔也听舌头还在的人说:「等皇后回来了,看她还如何嚣张。」
可没想到,冯玉儿人没回来,却传来她在北都坐上了太后之位的消息。
她的孩子也是北梁皇族正统血脉,冯家一直不满拓跋律,于是在北都立少帝,意图将皇位从拓跋律手中夺回来。
冯玉儿曾对我说要我不必活得那么清醒。
那如今的她呢,是清醒还是糊涂?
拓跋律带着十万大军北上,留下太后和我在宫中。
朝中大臣纷纷劝他不要亲征,但他还是去了。
出发前的那夜,他登上了承天楼,久久地看着北方。
「陛下在看什么?」我问他。
他说:「原来是这般滋味。」
以往他是攻方。
这一次,他是守方。
那夜他又差点咬穿我的脖子,威胁我:「若我回来你不见了,我会将你皮都剥下来。」
他走后,太后问我:「是不是觉得陛下意气用事?」
我摇了摇头,执棋之人习惯了深思熟虑,怎会一时意气。
太后抚摸着我的脸:「菀姝,哀家是真的很喜欢你。」
然后她开始向我回忆她的往事。
她说她曾经也是部落里的小公主,后来北梁灭了她家族,她由公主变成了奴隶。
她说拓跋律生下来时像只小猫,可怜兮兮的。
他虽然兄弟姐妹很多,但没人与他玩乐。
后来冯玉儿出现了,待她们母子很好,像阳光一样温暖。
谁知道冯玉儿待谁都这样,广撒网,多敛鱼。
冯玉儿嫁人的前一天还在给拓跋律希望,结果第二天就成了他大嫂。
于是他又去了边关,和一个南唐少年不打不相识,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听那少年讲南唐的好姑娘。
他还有一个药囊,当他重伤的时候,是那药囊里的药救了他的命,药囊上的味道让他能安稳入眠。
他说他羡慕那个南唐少年,羡慕他父慈子爱兄友弟恭,羡慕他有那样好的姑娘。
后来他在军中真的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南唐少女,少女和冯玉儿模样相似,身上的香味像那救过他命的药。
于是他独占了少女,少女又美好又乖巧,他的生命里终于同时拥有了阳光和药。
可后来他发现,少女也把他当药,而且用完就把他给丢了。
太后说到这里的时候笑看着我:「阿律从小到大虽然受过很多欺负,但他都一一地还击回去,唯独你丢掉他这件事,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去追了南唐使臣的车队,杀光了那些使臣也未见到你。」
「原以为你是和车队走散了,谁知道你竟然不按常理,绕道去了鲜罗。」
我也笑了笑:「太后您说笑了,臣妾只是沾了皇后娘娘的福气。」
太后问我:「那你现在可还会将陛下误认为成那裴小将军?」
我回道:「不会了。」
「所以你看,时间久了,模样再相似的人,也是能分得清的。」
我是能分得清,可又如何呢?
太后最后对我说:「菀姝,之死靡它固然可贵,但也请怜取眼前人,或许又是另一番天地。」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天上的骄阳。
比起药,我还是喜欢骄阳。
药太苦了,虽能治病,可还是不及这温暖的太阳。
我回了林家,带着我培养的人。
拓跋律在的时候不让我动周元逸,现在他终于走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活着的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几乎成了鬼宅。
家里四处都贴着符咒,尤其是我大姐姐曾经住过的秀楼,前后被红线封得密密实实。
「原来你也会怕。」我笑着问周元逸。
周元逸抖抖索索地看着我:「陛下答应过本侯不伤本侯性命,你若敢伤本侯,你……你也难逃一死。」
我哦了一声,拔下头上的簪子拿在手里把玩。
他终于有些害怕,应该是记起了当初我刺杀他时那厉鬼般的模样。
「本侯若死了,这天下必然动荡,你……你得为百姓考虑。」他义正词严。
我回他:「人都会死的,帝王会死,百姓也会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我又对他说:「阴司见了我裴林两家之人,记得给他们磕头道歉,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
南唐立储立嫡立长,周元逸是例外。
他是庶出,有野心,为了拉拢我们林家装作对我大姐姐一往情深,后太子被废,他凭着林家成为太子。
登基之后又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看穿了他,又怕自己君位被夺,时时防备。
为了睡得安稳,他开始杀人。
裴林两家九族三万六千人,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刚出生的婴儿,他一个都没放过。
终于,他能酣然入睡。
我当时不是没想过诱导北梁军南下,踏平这吃人的南唐。
可最终啊,还是败给了天上的骄阳。
承垏守护的地方,我不想弄脏。
虽然最后还是阴差阳错。
我将簪子对准周元逸的喉咙,一寸寸地插了进去。
他喉咙里咕噜噜作响,拼命挣扎,窒息和疼痛让他眼睛里都是恐惧。
热腾腾的血流在我的手上,黏糊糊的,很恶心。
我依旧用力,直至剩下一个钗头露在咽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