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邢司府后门是一处小巷子,长福已经将小厮支走,远远地守在廊上。
顾羽一身苍青广绣衫,他没有再拿着那五尺幡。
他就如同闲逸公子般站着。
见杨时月面色不太好,顾羽蹙了下眉:“看来夫人又处在困顿中了。”
“顾羽。”杨时月注视着他,“你到底是何人?”
闻言,顾羽眉又拧了拧,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同裴少淮去南方治水?”
杨时月一愣。
她自然记得,那年她至死都不会忘的。
“你救了一个差点被洪水卷走的人可还记得?”顾羽又道。
杨时月眼眸闪了闪,记忆恍若又回到了三年前。
在被山体掩埋前,她冒着大雨去寻裴少淮,却见坡下渐渐大的洪水里有个人影。
她心急却又无物施救,便扯下树藤扔下,拼了命将他扯了上坡。
杨时月带着血丝的眼眸划过一丝诧异:“你……就是……”
“我便是那日被你救的人。”顾羽笑了笑。
其实他早已算到自己大限之日便是那天,可是不想遇到了杨时月。
他自小便就跟着师父云游四方,替无数人看过相算过命,而杨时月的命格是他从未见过的。
一个情薄,一个帝命的双命格。
杨时月沉声道:“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巧的事。”
或许冥冥之中老天爷早有安排。
她救了顾羽,在重生后又遇见他,是为了一次次提醒她曾经历过的种种吗?
“药我给萧颜用了。”杨时月言语中还带着几许恨意。
顾羽道:“不打紧,合该她用。”
将药给她时他便猜到她不一定下手,毕竟现在皇帝还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裴少淮动作不小,皇上怎么会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
杨时月忍不住开口:“那你能替我算算……裴少淮吗?”
她已是无命之人,算不得。
可裴少淮总该算得出。
顾羽抿抿唇,缓缓道:“你可知水火不容这一成语?”
闻言,杨时月心一沉,也明白了七八分,便不再问。
“你寻我是为何?”她看了眼天,已快入戌时了。
“听闻六部尚书除了刑部尚书外,其余皆与裴少淮走的近。”顾羽压忽然压低了声音,“夫人欲探萧颜身世,却无法在户部查到。”
杨时月蹙眉:“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听了这像是调侃的话,顾羽星目一弯:“自是夫人的决断。”
说完,又将话扯了回来:“萧颜乃前太子太傅庶女,不过她生母只是个通房丫头,因犯了错被太傅夫人赶出了府,她自然就不在萧家族谱中。”
话音刚落,长福就低声喊道:“夫人!有人来了!”
没等杨时月反应,顾铱驊羽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对面的院墙上。
她惊讶地睁着眼睛,想到他还会武功。
“万事小心。”
一句简单的叮嘱过后,顾羽翻身跳下,消失在院墙上。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西园子伺候萧颜的丫鬟哭哭啼啼地跑了来:“夫人!夫人!不好了……”
杨时月沉下了脸,斥道:“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儿?”
“萧姨娘……萧姨娘她……她小产了!
丫鬟话一说完,杨时月脸色猛地一白。
萧颜……她有孕了!?
她进门才几日?也就是说之前裴少淮已经与她有苟且之事了!
在一阵刺痛中,杨时月眼前黑了黑,身子越发软。
“夫人!”
丫鬟忙扶着将要摔到的杨时月。
杨时月艰难地吞咽了一番,嘶声道:“我去看看。”
西园子。
大夫刚收起药箱,便见杨时月进了房,连忙行礼:“夫人。”
“人怎么样了?”
杨时月扫了眼床榻上的萧颜,面色凝重。
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人无甚大碍,静养些日子就好。”
他未提孩子一事,但杨时月也知道孩子定是没保住。
她强忍着心涩,又问:“胎儿几个月了?”
“一月有余。”
……
杨时月坐在萧颜房中,静静等着裴少淮。
她已差人去找他了,若是听见他的孩子没了,不知会不会伤心。
想到这儿,杨时月不禁红了眼。
委屈、愧意占据了她的整颗心。
裴少淮果真背叛了她,曾经说过唯她一人的夫君背着她与别的女人云雨……
因为她让长福日日在萧颜的杯碗沿处下药,才致使她小产,可幼子无辜……
直至亥时,烛火换了两次,几日未归的裴少淮才赶了回来。
见杨时月也在这儿,他眼底掠过几丝诧异,而后便又是一副冰冷的模样。
“你在这儿作何?”
听着如同质问般的话,杨时月垂眸道:“她的孩子没了。”
裴少淮面色一凝,却看不出悲喜。
然心中却早已泛起了点点悔意。
若非那日喝多了酒,他也不会和萧颜……
可再看杨时月,烛火下,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她甚至都没质问他为何要瞒着她。
裴少淮暗自自嘲一笑。
他竟还在自作多情企图杨时月能待他如初。
见裴少淮不说话,杨时月站起身,带着几分疲惫地朝房外走去。
“婉婉。”
裴少淮突然开了口,让她脚步一顿。
好一会儿,杨时月以为他不会再多言,自己也将掩不住情绪,正要离去时,身后之人又开口了。
“凉州,可还回去?”
淡淡的声音像是一碗极其苦涩的药在杨时月心中打翻。
她眼眶一热,几番吞咽后才哽声道:“回不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漆黑的夜,杨时月提着一盏灯笼独自往院子走着。
她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眼前唯一的光,怅然若失。
凉州。
这个曾经她无比想和裴少淮携手同归的故土早已变得遥远。
而她半生中唯一的光也将消散,徒留抓不住的轻烟。
杨时月一边走一边木木地重复说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庆隆二十六年,十一月。
永昌郡主被封为皇太女,民众哗然。
在所有人都质疑一个女子如何掌控魏国时,才握权不久的皇太女忽然下令彻查朝中结党营与贪污受贿。
皇上的支持让大至一品大员,小至九品小官,心虚者人人自危。
提邢司府。
裴少淮看着一封封书信,尽是求他让杨时月留情的话。
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时月和皇上既能这么做,必定是做好了打算。
裴少淮冷下了脸,将信全部都扔进了炭火中。
他未丰的羽翼已经开始被杨时月连根拔去了,他又怎么救得了他们……
一阵脚步声渐渐进了房,裴少淮坐在榻椅上,不动分毫。
披着一件水蓝色累珠披风的杨时月走了进来。
几片纸灰飞过眼前,她眸色一沉,将披风解下,置于椅上。
“从前是我小看你了。”
裴少淮忽然道。
杨时月转过身,撞上他淡漠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倒了杯热茶才回道:“托你的福,我才发现自己也能将事做的这么绝。”
从一月前被立为皇太女,她便跟皇上身边学习处理政事。
也是在被立为皇太女之后,她才知道这次肃清奸臣,皇上早就做好了打算。
自前太子被平反开始,皇上便有意将心腹能臣替代五品以上的官员。
她不过是从中顺水推舟了一把,将曾在裴少淮身边的大员一一列了份名单。
裴少淮低头轻笑,笑却未达眼中:“将我留在最后,夫人可真是心疼我。”
杨时月拿着杯子的手一颤,没有说话。
她不想承认,也不想否认。
就像那日牢中裴少淮说在她行刑前将她掉包一样,她会留一条生路给他。
“婉婉,我们回趟凉州吧。”
裴少淮又道,语气中竟多了几丝祈盼。
半晌,杨时月放下茶杯,垂眸道:“好。”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什么,但都知道此行便是他们最后同去同归的日子。
养心殿。
“不行!”
在皇上听了杨时月要与裴少淮一同去凉州后,一口回绝了她。
杨时月将是未来的一国之主,他再不能让她有半点差池。
而杨时月却跪了下来,恳求着:“皇爷爷,萧寒已无威胁,孙女只去半月便归。”
见她满脸坚毅,不肯让步,皇上目光一阵恍惚。
这样的杨时月更像太子了。
他眼眶一湿,道:“好,不过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皇爷爷请说。”
“回京过后,以皇太女的身份羁押裴少淮。”
杨时月一怔。
皇上的眼神比他更为决绝。
她知道皇家不会容任何威胁皇权的人存在,哪怕是当今太子,也同样逃不过。
杨时月忍着心中的点点酸涩,磕了头:“是。”
回了府,候在府门外的长福忽地呈上一张字条给杨时月。
“夫人,这是顾先生让小的转交给您的。”
杨时月带着几丝疑惑,接了过来。
这一月中,她只见过他四次,最后一次还是三日前。
他说他要南下回乡了,算算日子,现在应该早就应该不在京城了。
——命已改,莫再悔。——
短短六字,却让杨时月百感交集。
时已酉时。
晚膳早已备好,裴少淮坐在桌旁,似是在等着杨时月。
他眉目仍旧清冷,下巴却多了很多青渣,双眸也不似从前那般有神采。
杨时月眸色微暗,轻咬着下唇。
七日前,皇上下旨处置了萧颜,她心中虽有对那胎儿的愧意,但每每想到裴少淮与萧颜之事,还有曾经历过的一切,她根本不想插手。
裴少淮,是否对萧颜还残存旧情……
杨时月心中仍旧有丝难忍的涩意,却始终故作无事。
她走过去坐下,声音有些嘶哑:“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去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