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在官道上,四平八稳的。
从新沂到乾州有十余日路程,今日是第十三日上头。
赵锦儿没有困意,伸手撩了撩帘栊,好奇打量窗外。
她来之前就听宋妈妈说起过,乾州的官道两旁栽满了杏树,若是沿途能闻到杏花味道,那便是将到乾州了。
她三岁离家,对乾州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只知道自记事起,她就同宋妈妈一道住在新沂的庄子上。
宋妈妈是她的乳娘。
娘亲过世后,宋妈妈是世上对她最亲厚的人。
锦诺并非没有家人。
她姓赵,是乾州赵家的长女,爹爹是乾州知府赵江鹤。赵家在乾州一门风光,可这风光却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其实赵家早前也并非乾州名门。
入仕之前,爹爹家境贫寒,却是在那时同娘成了亲。两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一路相互扶持,直到爹爹读进士及第,入朝为官。
娘亲自幼身子不好,早前又太过操劳,生她的时候伤了元气。
她两岁不到,娘亲便去世了。
娘亲去世后,爹爹娶了吏部员外郎的女儿王氏为妻。
王氏是她的继母。
王氏出身金贵,爹爹的仕途后来受了王家不少恩惠,赵府上下对王氏毕恭毕敬,对王氏是填房一事更讳莫如深。
可府中如何仔细,却都免不了她这个赵家嫡长女的身份,芒刺在眼。
一年后,王氏有了生孕,祖母大喜,怕王氏见到年幼的她心中不快,动胎气,于是做主将她送到了新沂的庄子上,免得冲撞了。
那时乾州知府的位置悬空,爹爹尚在仰仗王家,祖母要将她送走,爹爹一句多的话都没过问。
她同宋妈妈离府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
宋妈妈怕她冷,给她批了一层厚厚的毛绒披肩,将她揽在怀中。
“宋妈妈,我们何时回家?“她只道王氏不喜欢他,祖母要让她离开去庄子上。
宋妈妈摸着她的头,哄道:“等大小姐苑中的杏树开花了,我们就回。“
杏树开花在三月,锦诺似懂非懂点头。
……
来年,王氏生了一对龙凤胎。
赵府上下,皆大欢喜。
祖母和爹爹更是将这对龙凤胎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宠都来不及。
只要王氏决口不提从庄子里接她回来的事,赵府上下就没人敢开口。
她同宋妈妈在庄子上一呆就是好几年。
起初,宋妈妈还托人送信回府中,想着让祖母和爹爹将她接回乾州。可所有的书信,无一例外,统统石沉大海。
宋妈妈心中不甘,认定王氏从中作梗,不想让她这个正紧的赵家姑娘回府,宋妈妈气不过。那时她年纪尚小,宋妈妈偷偷带她回了乾州。
可这趟回去,她连爹爹的面都没见到。
刚到赵府门口,就被祖母身边的周妈妈轰走。
那时刘妈妈对宋妈妈说了什么,宋妈妈一直不肯给她说。
她只记得宋妈妈抱她离开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紧紧搂着她,一遍一遍说:“不回乾州了,以后都不回乾州了,咱娘俩过。”
她尚年幼,哪里懂其中缘故,只道是不同宋妈妈再分开了,就欢欢喜喜搂着宋妈妈道:“嗯,我同宋妈妈过。”
……
再往后的几年,爹爹的仕途更顺。
果真从普通官吏一路做到乾州知府。
随之,府中派来庄子上看望她的人,从早前的一月一回,半年一回,到后来的一年一回。
而爹爹做上了乾州知府的事,是一年多后,祖母那边的大丫鬟柳枝才来了庄子上捎话。
大致意思是,以后大小姐只怕都回不得赵家了,这庄子的地契,庄子上的丫鬟和小厮就都留给宋妈妈好了,请宋妈妈日后替大小姐料理着。
宋妈妈实在气极,当着柳枝的面将地契撕了:“说些什么话!大小姐可是赵家正紧的嫡出姑娘,这都拎不清吗?”
柳枝轻轻笑笑:“宋妈妈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老夫人这是念着大小姐,才想得周全。宋妈妈也是府中的老人了,是大小姐重要,还是老爷的前程重要?”
言罢,瞥着眼看了看地契碎片,没说什么便走了。
“宋妈妈……爹爹和祖母不要我了吗?”锦诺听到祖母身边的柳枝来,她便躲在门外竖起耳朵听,听得清清楚楚。
宋妈妈心里难过,却更怕她难过。
宋妈妈一把擦了眼泪,将她拉在怀中,温柔宽慰道:“猪油昧了心,日后就会想起夫人和小姐的好了。”
锦诺也知晓宋妈妈是在安慰她。
在她记忆里,其实祖母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
祖母若是真能念及娘亲的好,就不会狠心将她扔在庄子上,一扔就是这些年。到现在又忽然让柳枝来,把地契丢给她,是让她日后别回乾州赵家。
这便是她的祖母。
锦诺眼中氤氲,面上却挤出几分笑颜:“不回就不回吧,我和宋妈妈在庄子上住着不也挺好不是?还有阿燕,柱子,砖砖……日子无拘无束,也过得怡然自在,咱们庄子上早些年的收成还不错,还攒了不少积蓄。”她反过来安慰宋妈妈:“地契让阿燕粘好,日后还能留着作我的嫁妆呢……”
宋妈妈鼻尖更红。
拥着她,喉间忍不住哽咽:“小姐,若是夫人还在……”
“有宋妈妈在呀。”她打断。
她本就生得好看,又是讨好人的笑,让人止不住的喜欢。宋妈妈揽紧她:“好姑娘,夫人在天之灵会保佑姑娘的……。”
……
原本,锦诺也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赵家了。
可几日前,祖母房中的丫鬟柳枝又来了庄子上寻她和宋妈妈。
柳枝说,先夫人尚在的时候,老爷曾做主给大小姐订了一门亲事——京中兵部侍郎阮鹏程家中的小公子,阮弈。
当时老爷同阮侍郎在酒桌上,喝得投缘,亲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就定下来了。可这门亲事本就是赵家高攀,阮家事后一直没有主动提起,老爷也就没多提。
可就不久前,郁夫人(阮侍郎的夫人)却忽然说要来乾州看大小姐,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遇不见的好事。
老夫人就紧让她来庄子上寻大小姐和宋妈妈,请大小姐和宋妈妈赶紧收拾要紧的东西,晚些时候有人来接她们回乾州。
但打着灯笼的好事,又怎么会落在她头上?
锦诺去年八月及笄,早已过了待嫁的年纪。
赵府上下一直没人发话。
虽说她和宋妈妈一直住在庄子上,但她是赵家的嫡女,婚姻大事仍需祖母和王氏做主。
眼看着她就要满十六了,府中一点动静都没有,宋妈妈这两日还正愁着她的婚事呢。
柳枝这头就忽然来了。
可柳枝是祖母身边伺候的丫鬟,只是来替祖母传话的。如今赵府是王氏在主持中馈,晚些时候王氏会亲自安排人来新沂接她。
阿燕几人倒是欢天喜地,大小姐终于熬出头了!
宋妈妈却沉默了良久:“若真是同阮家结亲,倒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可这样的好事,什么时候到过大小姐这里?”
宋妈妈说的是。
王氏也有女儿,小她三岁的赵琪。
琪者,美玉也。
赵琪不仅是王氏的心头肉,也是爹爹和祖母的掌上明珠。
锦诺也是赵家的嫡女,可她这嫡女不过是个空名。王氏能将她扔在庄子里,就断然没有将阮家这门亲事让给她的道理。
宋妈妈一声叹息:“我不求小姐嫁得富贵,只求小姐嫁得登对。兵部侍郎家的小儿子我也有耳闻,听说文韬武略,仪表堂堂,京中对他都褒评,连当今圣上都赞许有佳。”
越是这样的人,王氏越不可能推给她!
天下间哪有做母亲的不为自己女儿考量的?
更可况王氏!
锦诺其实心底澄澈。
“兴许,阮侍郎真是个讲诚信的人,先前只是酒醉忘了,眼下忽然想起来了,寻思着不能辱没了自己的名声,这门亲事还是要作数。阮侍郎在京中多少有些威望,赵家不敢糊弄,所以郁夫人找上门来,赵家没了辙,祖母才让人来庄子上寻我和宋妈妈的?”锦诺上前,拉宋妈妈坐下,而后替宋妈妈揉肩,“那柳枝说的没错,这不是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好事是什么?”
宋妈妈近日来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她不想宋妈妈继续担心。
她是赵家的长女,即便是养在庄子上不受宠的女儿,赵家若是想,也能有一千种理由将她接回乾州来。
阮家的婚事,明知蹊跷,她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谁让,她也姓赵?
听她一说,宋妈妈眉梢稍稍松了开。
“若真是阮家肯认大小姐的亲事,老夫人和老爷兴许是真心不想开罪阮家。”宋妈妈眼中有了一丝期许:“大小姐的婚事若是能定下来,也不过是在赵府暂住一小段罢了,只要小姐嫁得好,日后也不用再受莫名气,老夫人和王氏又如何?只要小姐过得好,咱们过去的苦也算没白受。”
锦诺弯腰,拥着她:“自小到大有宋妈妈照顾,我在新沂都是横着走的,哪有受苦?倒是以后,宋妈妈要同我一道住,享清福。”
……
隔了两日,王氏这头果然打发了人来庄子接她。
“宋妈妈,夫人说了,反正日后大小姐也不会再回庄子上来住了,索性将庄子上的事情料理妥当了您再走,我和海棠先随大小姐一道回乾州。”
这是锦诺头一次见杜鹃,一脸盛气凌人。
细微处,可见王氏平日在府中的风头。
宋妈妈脸上迟疑。
她本就不放心这门亲事,哪能让大小姐独自回去的道理。
宋妈妈应道:“庄子上后续的事有阿燕几个料理,大小姐自幼没离过我,身边缺人不行。”
宋妈妈知晓方才杜鹃口中所说不无道理。
这新沂的庄子上的确管了一笔产业,本就是日后要留给大小姐做嫁妆的。
是要有人盯着。
可宋妈妈话音刚落,杜鹃又酸酸开口:“宋妈妈,我和海棠都是夫人房中的一等丫鬟,宋妈妈是怕我们二人伺候不好大小姐吗?“杜鹃白了宋妈妈一眼。
阿燕有些气。
宋妈妈没有说什么。
杜鹃又继续道:“夫人心里时常念叨着大小姐,说大小姐在庄子上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要回府了,怕一些乡下的粗枝大叶伺候不好,这才让我和海棠日后来大小姐房里伺候的。宋妈妈,大小姐自幼是您照顾的,日后身边自然是离不了您的,不如等您在这边料理妥当了再另行回府?”
杜鹃口吻笃定,丝毫没有商量余地,“这庄子上的产业呀,可都是大小姐名下的,宋妈妈您还是亲自看着打点得好。”
锦诺也抬眸看她。
杜鹃哪里会看脸色:“宋妈妈,我们赵府也是乾州的大户人家,府中原本就有打扫苑子和杂使的丫鬟,可不比庄子上的这些个粗人。这边的,您看若是有大小姐还用得惯的,届时一道带回来两个就是了。用不惯的,夫人说了,就地打发就是。”
阿燕脸色一青。
宋妈妈也脸色微沉。
眼见着宋妈妈就要忍不住,锦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朝杜鹃莞尔道:“母亲想得周全。”
杜鹃朝阿燕趾高气昂笑了笑。
锦诺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厌弃。
……
由得如此,锦诺跟着杜鹃和海棠上了回乾州的马车,留了宋妈妈和阿燕等人在庄子善后。
自新沂到乾州有十余日脚程,今日恰好是第十三日上头。
官道两旁开满了杏花树,按宋妈妈说的,应当是快到乾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