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方铭不讲道理,把我如山倒的病痛算在齐怡头上,齐怡再把这番难堪算回我的头上。
世界的尽头是我倒霉。
而现下,蒙难之际,祁方铭又「刚巧」路过巷口。
齐怡死死勒着我脖子,赏玩我挣扎时,他出现了,他清清嗓。
齐怡刹时局促,慌张的手藏在身后,等待他对这场霸凌的态度,并宣判我后续的处置。
祁方铭冷冷瞥了一眼我的方向。
「她骨头硬,不懂服软的。」他扬扬下巴。
「你这么有空,不如好好教教她。」
齐怡松了口气,先是错愕一下,旋后阴狠的笑攀附上嘴角。
说这些话时,祁方铭喉头不自然地吞咽着,差点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临走前,落在我脸上的那个眼神,是明晃晃的哀求。
求我,服软?
得了授意,齐怡的动作愈发蛮横,将我像个出气的沙袋一样甩来甩去。
她很快累了,气喘吁吁,嘱咐旁人。
「林愿那天众目睽睽下湿身,多自豪啊。不如你们把她衣服扒了,让她好好给我们表演表演那身勾引男人的本事!」
一阵汹涌的恶心没过我喉头。
她们玩真的。
齐怡一声令下,布料刺啦作响,被从我身上扯下,全程伴随着视频的讲解,和「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我想逃,无奈头发被死死揪住,无数只手把我摁在地上,齐怡的脚踩住我的脸蛋。
人原有如此纯粹的坏。
此刻,泥淖中脏兮兮的碎玻璃片是我目之所及,最后的生机。
我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对着齐怡的脚背,狠狠刺下去。
她一声惨叫,惊得鸦雀四散。
我赶快爬起来,护住身上残存的衣料,披散着头发,举起那块渺小的碎玻璃片,后背死死抵住墙角。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这是犯罪!」
可惜,徒劳,太徒劳了。
他们人多势众,很快控制住我,玻璃片被抢过去,落入齐怡的手。
齐怡红了眼,疯一样向我冲过来:「你敢扎我!你敢扎我!」
她念叨着,突然死死盯住我的左手,展开一个诡异而恶毒的笑。
「听说,你小提琴拉得很好,你还想考去音乐院校……」
她高高举起凶器,嘴角大大咧起,像狰狞的魔鬼。
一下。
血溢出。
两下。
我听见什么断裂的声音。
三下。
四下。
……
频繁地、无序地落在我的掌心,我的手腕……
——她生生扎碎了我的人生。
可笑的是,最终,是祁方铭叫停这一切。
他听见动静,疯了一样地跑回来,驱走人群,脱下校服披在我身上,对着跪坐在角落的我。
开口是颤抖的冷言:「你起来。」
他在用故作的冷漠和平静给自己壮胆。
我不应他。
「别装,林愿,起来。」
我拿开右手,露出下面捂住的、一片腥红的淋漓。
他很没用,他先晕了。
扶着墙,祁方铭不停甩着昏沉沉的头,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的:
「我叫救护车,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不必。」我站起来,用沾血的手推开他。
「祁方铭,别和我服软,也别道歉,别后悔,叫我恶心。」
他想扶我,胳膊伸过来,却不知能放在哪。
「愿愿,你不会有事的,你的手会好的……」
祁方铭怕了,他也有怕的时候,他乞求我能壮他的胆,「……对吧?」
我浑身就最后一丝气力,我拼尽了,冲他大喊:「滚!滚啊!」
医院里,医生惋惜地和我妈宣告了结果。
——手指、手腕,多处肌腱和韧带断裂。
委婉地说,至少这几年,我都举不起小提琴,我的手指,也不可能按动琴弦。
没有人敢直接和我说。
但我不傻,动动手指,我能感知到,曾灵活无比的它们,此刻疲软无力得不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靠在床榻上,眯着眼问我妈:「我是不是很活该?」
整间病房陷入默然。
旁边看护的阿姨也瞬间噤声,凑得近近的,就为听清我小小年纪,到底做了什么腌臜事,得来这副应有的下场。
「我为什么要反抗他们呢,不就是扒掉衣服,不就是拍几张照?她们不就是想羞辱我,想把我踩在脚下吗?」
我右手狠狠锤在床上,一下接着一下。
「随他们好了,随他们好了,我这样的烂人的身子,有什么不能看不能拍的?」
我妈没说话,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旁边,走了出去。
不消片时,走廊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巴掌,片顷,又是一巴掌。
然后她又走进来,脸红红的,眼也红红的。
「愿愿,从前是妈妈没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
害,从前的事情,说它干嘛。
从前,小狐狸也说他会保护好我。
以后……
没有以后了。
祁方铭一直守在病房外,不肯离开,不敢进来。
我妈出去撵他。
他追着我妈到茶水间,拦住她关上微波炉的门。
「别给愿愿热楼下超市的速食饭团吃,里面有胡萝卜,她讨厌胡萝卜。」
我妈一言不发,突然死死攒着饭团举起来,眼睛里的火能杀人。
祁方铭闭上眼,等着饭团砸下,米粒四散在自己头上。
她下不去手。
她咬着牙把胳膊垂下:「淑卿如果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她会好过吗?」
淑卿,吴淑卿,是祁方铭母亲的名字。
这句话像突然触着他的逆鳞,祁方铭秉着口恶气跑开,只愤然丢下一句:「你不配提我妈妈!」
我妈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低声道:「你也不配关心愿愿。」
被赶走后,祁方铭发消息轰炸我。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打满一屏又一屏。
我妈去楼下付费用时,发现我的一应支出,祁方铭都已一早垫付。
「过来一趟。」于是她给他爸打了个电话,冷着嗓吐几个字,「把钱拿走。」
不多时,祁叔叔来了,但不是来拿钱的。
面对我缠着纱布的伤口,他腮帮微微鼓起,一言不发。
我妈坐在床上,二人的目光刻意而精细地错开。
直到,蓦地,祁叔叔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林愿受苦了,是我没管好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叫我妈的名,
「文静,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我都会尽力补偿。学校那边我也会处理,伤害她的人,一定都会付出代价。」
我妈依旧沉默。
都会吗?不会吧,有一个人是例外。
「你上次说的,想给孩子转学的事情,我回去就安排。」
我妈还是不理。
他只能尴尬地挠挠头:「那……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人快到门口,我妈才起身。
「老祁。」她一口叫住他。
两个人都低着头,对方的脸好像毒辣的日光,刺眼、压迫、令人晕眩。
「你知道的,方铭不该恨愿愿。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是我们大人的所作所为,愿愿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祁叔叔愣了愣,点头应下:「嗯。」
他们熟悉且默契,近在咫尺,却相隔沟壑。
我们两家从前不是这样,我与祁方铭识于微时,我们的母亲是数十年无间的密友,两个家庭一向和睦亲密常来常往。
祁方铭的父亲曾深爱着他的母亲,爱得像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一切变故源于三年前,他妈妈从天台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随后,我父母也离异,我爸一走了之,除了每月准时准点的生活费之外,与我们母女再无联系。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告诉祁方铭。
如我妈所言,那是他们大人的事。
我们小小的世界装乘不下,不该知道。
后来的几天,祁方铭频频来医院,在走廊躲着偷偷看我。
护士小姐姐告诉我的。
她说:「那个男孩好像很喜欢你。」
说这话时,她眉眼弯弯地笑,为自己目睹到的、自以为的纯真又浪漫的少年心事。
「他小小年纪,就像个小老头子一样唠叨,不停和我说你怕打针,要轻点,千万别弄疼你。」
疼?
多荒唐呀,他怕我疼。
哈,我真想告诉齐怡她们一起笑笑,祁方铭怕我疼呢!
「姐姐,他不是小老头子。」
我认真地告诉护士,「他是人渣。」
我决定见这个人渣一面。
走过去时,祁方铭正坐在椅子上,埋头刷着网页,焦躁地一页页往下滑,皱皱的鼻头翕动着,紧张而亢奋。
我的鞋停在他面前,他急不可耐地抬起头,惊喜又惶恐。
可显然,他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我,他一言不发。
「别搜了。」
我看着他屏幕上灼眼的「手指肌腱断裂还能拉小提琴吗」,发出轻蔑的一声哂笑。
「不能了,不能拉。」
「不会……不会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预设答案中,手指不肯停止滑动,但凡看见「不一定」「有可能」的字眼,眼睛就倏然闪亮,点进去一行一行仔细读着。
他不能承认,承认自己搞砸了,实质性的伤害发生,一切无法转圜。
「真的不能了。」
「我再看看。」
「祁方铭,我说不能了!」我突然发狠,一把打掉他的手机。
静谧的医院走廊回荡着玻璃面落地的破碎声,和我失控的咆哮。
「不能了,不能拉了!已经毁了,你听不懂吗?」
我举起颤着绷带的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顿。
「这只手,它拉不了小提琴了。没有音乐学院,没有金色大厅,没有小提琴家,我的梦碎了,我曾经向往的追求的人生毁了,毁完了,毁成渣了……」
祁方铭双眸一滞,好像有什么,也随之碎了。
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出了血,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哭出来。
他麻木地自我安慰:「不会,没有。」
「好,没有,凶手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懒得纠缠,转身要走。
祁方铭赶忙起身,拦在我面前:
「我不想的,愿愿,我从没想过会这样。我疯了,是我疯了,我被那张图片折磨到失控,我才会这样对你……」
「那天,我就在巷子外,我想如果他们太过分,我就立刻去制止,但晚了。愿愿,我不想毁你,我只是想……」
我不想听。
抬手,一巴掌打上他的脸,无比清脆的一声响,重到我掌心木木的疼。
「闭上你的嘴,带着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理由和隐情一起下地狱吧。」
他脸被我甩偏过去,我手又抬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