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打开殿门,陛下便转过身来,想来是在殿外等我有一小会儿了。
面前的人是幼时玩伴,以前爱跟在我后头跑的少年郎,但现下,他已然成为睥睨天下的君主,通身是帝王气概。
虽说依旧儒雅方端,但终究是君臣有别,我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请了安。
陛下自是赶忙让我起身,期间也是仔仔细细瞧了又瞧,又感觉直盯着我看不好,便转了视线,张了张嘴,「阿姐,近来可好?」
「臣女一切皆安,劳陛下挂心。」我还是低着头,回了话。
陛下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客套的回答,面上带了些不安的神色,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又道,「太后还在梳发,要稍等会儿。」
见我还是低头候着他的问话,又显得有些急了,走近几步,颇有些不知说什么来继续话题的样子,「适才,朕方从太后殿里出来,没骗你的……」
我不由莞尔,陛下还是如小时候般孩子气呢,但,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阿姐定然是相信陛下的。」
「那你怎能这样疏离地同我说话……」陛下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他的头也跟着低了下去。颇有些被伤害却不能言明的味道。
「阿姐还在生我的气么?」陛下见我表情还算平静,又用上他惯爱用的苦肉计,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还是沉默着,他好似真的有点慌了,直接走到我跟前,拉着我袖口。
「朕……朕不是不愿处罚陆文斐,只因他是重臣,朝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望阿姐定要相信朕,朕定是站你这边的,只是碍于形势,我们得徐徐图之。」
「我答应你,以后我必定重重处罚他,为你和桡儿报仇。」
「阿姐,别讨厌我好么?我真的没办法了……」
「阿姐……」
到后来,他是连自称都忘记了。
嗐,陛下虽为帝王,娶了皇后。
但,传闻帝后并不和睦,听闻甚至连话也不曾多说,至今还没子嗣,加之除了朝事,也不曾遇什么大风大浪,不论外表如何板正,内里还是少年心性。
陛下当我是姐姐,见我不理他,自然是有些慌了。
罢了,哪能让世上所有人都同我一道在苦恨里煎熬呢?
况且,见好就收,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不是么?
我低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头看,很快有了泪意。
我方抬起头来,「不会的,阿姐知道陛下的为难,陛下千万别冲动。」
我又低下头,用帕巾揩了下眼角,「现下,臣女只望太后与陛下安康顺遂,便再无他求了。」
陛下见我这样,眼眶也渐渐有些红了,「阿姐,我知你苦,现下我无力为你和桡儿报仇。如果能让你好受些,打我、骂我也无妨的。」
他复顿了顿,似是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我的手腕,「我答应你,这仇我是一定会帮你报的,只希望你要多加爱惜自己,别让自己再难过了好么?」
「嗯。」我的眼泪开始决堤,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陛下稍稍用力拉近我,又用手轻轻拂过我的头,让我靠着他的肩头。
陛下身旁的刘公公,也没有太多惊讶,只当自己啥也没瞧见,顺势转过头去看庭院里的花儿去了。
大抵天下人都一样,愈是面对关心自己的人,心里的高墙愈是脆弱。
轻轻的关怀,便能让人把藏了许久的委屈与愤恨一股脑地全部涌出来。
明明只是轻声抽噎,后来不知怎么的,便成了嚎啕大哭,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陛下大约也是体谅我的苦恨难平,也不说话,由着我一通发泄。
直到陈嬷嬷过来接我,他才递给我一方白帕,待我擦完眼泪,止住了哭嗝,才缓步同我一道寻太后去了。
到了正殿,方见太后已收拾妥当,太后见我眼睛比方才红了好多,对着陛下,嗔怒道,「又把夕儿惹哭,瞧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陛下又是插科打诨地向太后告饶,又是向我求救劝劝太后手下留情,倒是将方才沉闷的气氛驱散了不少。
刚好,陈嬷嬷正过来禀告,宫宴的时间快到了,请太后与陛下入席。
我与陛下正一左一右地搀着太后准备上轿辇,外头的宫女来报,皇后娘娘求见,想来也是来接太后一道赴宴的。
我远远地瞧见皇后娘娘,我顿了顿,准备屈膝行礼,太后一把拉住了我,只神色淡然地说,「好好搀着哀家。」
皇后娘娘仿佛全然没瞧见,依旧笑笑地给太后和陛下行礼问安。
只是起身时看着陛下因润湿而显得颜色有些深的肩头,稍稍停顿了一下,极快又恢复了笑颜,快到我都不确定我是否眼花了。
皇后娘娘后又朝我看过来,亲热地挽起我的手,「好久没见姐姐了,母后可时常念叨你呢,难怪前几天还特意嘱咐御膳房,在今晚宫宴里加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呢,可把我给羡慕死了。」
「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错爱,太后娘娘怜爱臣女,想来是让臣女好好开开眼,见识见识御膳房的厨艺。」我规规矩矩地回答,并不想回应她的亲热。
皇后娘娘似乎准备继续,陛下稍稍提高音量,略有不耐地打断,「好了,你有完没完?宫宴要开始了,别耽误了吉时。」
皇后娘娘似乎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料到陛下会当众给她难堪。大概一时有点想不明白,是因为我呢,还是其他的事情惹了陛下的不快。
话毕,陛下也不管皇后娘娘如何想,给我了一个眼神,示意我同他一道搀扶太后上轿辇,太后怜爱我,让我留下同她一道坐着轿辇,我推脱不过,便留了下来。
陛下也不多说,转身就上了他自己的轿辇,让着宫人加急往宫宴赶去,没管杵在边上还没缓过神来的皇后娘娘。
当我们抵达摆宫宴的宫殿时,众人纷纷向太后和陛下请安,有几户一流世家的夫人还不着痕迹地悄悄地看了看太后左手边的我,她们看我时,面上带了些许同情。
果然,我只微微侧身,便看到了坐在宴席前头位置的吴柳屏!
太后和陛下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吴柳屏,也讶异了一下,但很快回神。
因着开宴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只好告了罪,便往男宾的宴席快步走去。
便由着我搀扶着太后上了主位,许是感受到我略有发抖的手,太后往吴柳屏的方向斜瞥了下,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抚,便允了我的告退。
我便走向了阿娘和阿妹坐的位置。
阿娘和阿妹到底是顾着颜面,不说话,铁青着脸,坐在吴柳屏的斜对面。
阿娘瞧见我走过来,才稍稍缓和了颜色,尽量装着若无其事,把桌边的茶碗推到我面前,叹了口气,「喝些茶润润喉。我就说不让你进宫,你还非要来,找气受不是?」
阿娘到底是同我一样,愤恨难平,即便是尽全力控制,动作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僵硬了。
阿妹约莫是从入了宴席就开始忍着,现下有些忍不住了,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咬着牙,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脸来参加宫宴,不要脸的贱蹄子!」
阿娘和阿妹怕我伤心,平日里全然不在我跟前提陆文斐、吴柳屏等的事情,只是拿着旁的事情,想让我分出心来,慢慢忘记伤痛。
想来是平日里她们小心翼翼、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有些成效了。
却不想,一个晚宴,就能枉费了她们半年来得心血,是真真气到了。
阿娘连面上斥责阿妹无礼的样子也不想装,只低头喝着茶。
吴柳屏听到茶碗的声音,惊了一下,头更低了,慢慢又往卫国公夫人身上靠近了些,头都快低到卫国公夫人的怀里了。
呵呵,谁能想到,她如今竟能安静得如同其他贵女般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身边。
曾经那个恣意活泼的卫国公嫡次女,跟着卫国公夫妇,初到京城便搅乱了好些儿郎的一池春水。
她全然没有京城姑娘的矜持,一身红衣、一只马鞭,开心便爽朗地大笑,不开心便实实在在地表现出来。
让那些京城的儿郎、姑娘们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没有世家规矩束缚、恣意舒畅的边塞生活,惹得他们羡慕不已,争相绕着她转。
我的桡儿呢,便是那个时候红着脸跟我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他说那个姑娘活泼爽朗、不拘小节、会同他一道骑马,一块射箭,说她受伤了也不哭,擦了擦血,还是继续一道骑射……
我的桡儿说,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的欢笑恣意,是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新世界,说她像一只欢快的画眉鸟,闯进了他平淡的生活,至此,他便再也解脱不了了。
我的儿那段时间,又是把他之前恨不能同吃同住的爱驹送给了他的好友,换的孤本字帖博我欢心,又是端茶送水的体贴伺候,只求我早日登门定亲,生怕被其他儿郎捷足先登。
我想也是,自从桡儿进了弘文馆学习,便同他父亲一样,整日端端正正的,俨然一个小学究,吴柳屏为他打开了全然不同的世界,喜欢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来,我想着少年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耗耗时间,拖上一拖,桡儿自是会淡了对吴柳屏的喜欢。
毕竟卫国公是武将,而我母族又是文臣,政见自然是不合的。
况且卫国公还曾挟老自重,逼着陛下娶了自己的嫡长女,惹了太后和陛下的不快,凡此种种,我便不太同意。
奈何,桡儿这回是铁了心了,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真实的想法。
那日,便跪在我跟前,这是他自读书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阿娘,我是真真的喜欢她啊,儿子,求您了!」
桡儿读书后,温良恭俭,基本没让我操心过,更未求过我什么。
看他现在痛苦不已的样子,我便也心软了。
想着,反正也不求我儿如何腾达,平安顺遂就好,要是真与卫国公府结亲,大不了被太后骂上几句,大概也动不了根本。
想来有个活泼好动的媳妇,也能为我们这个略显古板家带来些灵动。
后来,我便厚着颜求了太后保媒,也确如预想般的那样,太后骂了我好几遍糊涂,又晾了我几日,到底是疼惜我和桡儿,最终还是铁青着脸允了。
因此,两家人定了亲,便开始走动了起来。
哪承想,活泼恣意的姑娘,我儿喜欢,他父亲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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