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一座城市,需要哪些理由?
沈青曾经在自己写的小说里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探索。她给笔下的主角多种答案:失恋、失业、亲人的死亡,或者是记忆的褪色。她把离开一座城市描写得五颜六色,虚构过各种各样的情感,可直到自己离开了云汇市,她才真正明白,原来不是那样的。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懂。
云汇之星大型购物广场,人声鼎沸。广场一楼中央有少儿 T 台表演,广播中播放着热辣的舞曲,不太适宜“少儿表演”这一主题,却能很好地调动起全场的气氛。这音乐声甚至传到了四楼餐馆层一家火锅店里,靠窗边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孩却没被歌舞声吸引。
“青青!”
迟美怡透过音乐声朝着火锅彼岸的沈青一喊,把正朝着沸腾的麻辣锅底发呆的沈青吓得抬起头来。
“青青,这么魂不守舍,要不别走了吧。”
“我房租也到期了,房东这几天催我搬走呢。”沈青无奈地一笑。
“又不是没房子住,这几年你赚的钱早就够买云汇市中心好几套房子了。我理解你以前不买房子,你为了“自由”啊为了‘灵魂流浪’啊,咱们谁还没个梦想了不是?可现在好端端的城市生活你不过,偏偏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便利店,你图个什么啊……”
迟美怡的长篇大论被服务员端上来的菜打断:“您好,毛肚到了。”
“噢好,放这里就好,谢谢。”她状态切换得飞快,“青青,那可是安山啊!不是公园里那种几十个台阶就能登顶的小山。你上去了,还说不准多久下来一趟呢。再说,你对象不找了?婚不结了?真打算一个人孤家寡人住一辈子?”
“哪有那么恐怖,我爸爸当年不就在山上一个人也开了店吗。况且我不还有你呢,怎么就孤家寡人了。”沈青夹着毛肚在沸水里烫了几下,放到迟美怡的盘子上,“我前几天就重新注册了那家店的营业执照,现在水电也都恢复了,能苦到哪里去?还能比我们高中那次寝室淹大水的时候艰苦吗?”
“你还记得淹大水那次啊!”
“当然,现在想起来,鼻子里还能闻到下水道的臭味呢。”
“咿!吃饭呢在,说话分不分场合呐!”
迟美怡拧了拧鼻子,话题便从当下的离别转移到了回忆过去:“说起来高中,你高中那会儿也真是,书也不读,就整天写你的诗,还考得比谁都好,羡慕死我了。”
“哧。”沈青一笑,似乎对于自己的过去有些不屑。
“那时候你说你要当 21 世纪最有名的作家,我还不信呢,没想到你后来真的走上这条路了,还真的混出名堂来了。要不是那些喷子……”
“美怡。”
回忆到了不愉快的事,沈青出声打断她。
“……”迟美怡一阵沉默,低声道,“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你逃避这些。咱们好不容易在这繁华的都市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却要为了那些谣言而离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不就有了吗…哎,我们在云汇市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别搞得这么伤感。生活又不止眼前的苟且,我是要去追寻远方了。”
“追寻远方的苟且吗?”
“就算是苟且,那也在远方,总好过眼前一团乱麻的现状吧。”
“现在的你真不像你。”
迟美怡判定。
一顿饭吃得并不快,两人后来也没再讲话,只是心照不宣地擦着眼泪。谁晓得这眼泪是不是被火锅辣出来的。
三天后,沈青背着大大的登山包,站到了安山的山脚下。
正值清晨,登山的游客并不算多,一个当地的小男孩捧着一麻袋的木杆子凑上来问她:“姐姐,拿根登山杖哉。五块一根,十块三根。”
沈青抬头看了看初起的太阳,觉得这小男孩着实辛苦,这么早就来兜售,帮家里赚点钱也不容易,问道:“我买一根,支付宝还是微信?”
小男孩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胸前带着的二维码:“都可以,扫这个就行哉。”
沈青从麻袋里挑了一根看起来结实的木登山杖,给男孩转过去 8 块 8,又问他上山的入口。
“那边有个游客中心,从里面穿过去,后面就是售票处和检票口。”
“好,我知道了,谢谢。”她拿着登山杖背着包往男孩示意的方向走去。
“对了姐姐,千万别买游客中心里的纪念品噢!那都是骗外地人的,都是杀猪价,不要买哉!”
男孩补充道。
“好,晓得哉!”
安山市毗邻沈青的老家,两地方言所差无几,都属于吴语系,说起来别有一股软绵绵的温柔。当地人就算是讲普通话,也会带着方言的习惯,会在句中加入一些方言语气词,她听起来格外亲切。
小男孩说的没错,穿过游客中心便是售票处和检票口。照理来说,作为山上的商户,她上山是不用买门票的。但显然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她。
“商户?你哪家店的?”
“二十三道,山顶上那家店的。”
“最顶上那家?可老沈前年就去世了,你是?”那名工作人员看沈青不像是来逃票的,格外耐心地问。
“我是沈富国的女儿,这是营业执照。”
她打开手机,从相册里找到前几天刚重新注册好的执照扫描稿。
那人仔细地核对了信息,确认无误后,给她开了无票通道的铁门。
“噢,是老沈的囡啊。你是来重新开店的?”
铁门厚重的“吱呀”声仿佛打开了她一段尘封的回忆。
那时候她还没上小学,妈妈带着她爬山,也是从这扇铁门开始,一步一步爬过了安山的二十三道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站到了山上开着店的爸爸面前。
爸爸惊喜的眼神让小小年纪的她顿时忘了刚刚爬山的精疲力竭,骑在他脖子上扮大马,指挥着爸爸烧开水给游客泡面吃。
如今,爸爸的店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店,一种奇妙的宿命感随着山路在眼前的放大而愈发清晰。
“嗯,来把那家店重新开起来。”
“难得啊,你这样年纪的女孩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开店。爬得动山的伐?你现在上去,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到山顶了,路上吃的都带着伐?”
确定了沈青的身份,他对于老沈的女儿格外热情,说完这几句,又从游客中心拿了本登山指南给她,交代了好几遍安保室的电话才放她上山。
沈青翻着登山指南。
安山上下的二十三道弯被简单地画成了示意图,红色的数字标明了每一段路大概要花费的时间,白色的注释则介绍每道弯的景点和特色。
安山是千古名山,虽然山路崎岖,却因二十三弯的盘旋和从古至今众多名人的到访而吸引了源源不断的游客。这份指南的背面还列了几首广为传颂的关于安山的诗篇。
其实她前几天在火车上已经上网搜索过许多登山攻略了,二十三道弯中哪几段路最吃力,哪几段路上有饭店,她也基本了解过。不过翻着纸质的指南还是更加安心。
“二道,当地民居,也是挑山工们通常住的地方。”
照着指南的介绍,沈青果然在尚未变得陡峭的山路边遇见了一间又一间的农村小楼。二三层的小楼饱有生活气息,晾在阳台上的花花绿绿的衣裳让山色变得更为朴实。
一般的村民其实并不会选择住在这里,毕竟与外界的生活有一定的隔绝。这儿住着的,多半是在安山生活着的一种特殊群体——挑山工。
山上修路,需要的石头,由挑山工扛;商户卖货,需要的货物,也由挑山工扛。一根杆子,扛在肩上,两头悬挂着重物,将他们的肌肤压出一道红痕。虽然辛苦,但大山少不了这样一群人,沟通山的上下。
他们并不是安山独有的,曾有人用“行走的脊梁”称呼过另一座大山的挑山工们。
这些年经济发展起来,纯体力的工作不再受年轻人欢迎,越来越多的山民离开了安山,挑山工这一群体也逐渐式微。
“以后要跟他们熟悉咯。”沈青浏览完了指南上对挑山工的介绍,把指南一折塞进兜里,专心走路。
三道弯和四道弯显然不同于一二道,毕竟是大山,山路的陡峭是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这两道弯也被称为“安山的门槛”,是登山客们会遇到的第一个疲劳点。
长长的看不见头的台阶幸好有两边的树木遮荫,一根登山杖也在此处发挥了作用。沈青头上的汗滴流进衣服里,她心中默默感叹着“开局不顺”,又遗憾自己不是个男人,真想直接把薄薄的 T 恤给脱了,好让汗水正常地散走身上的热气。
上山前哪里能想到,大清早的太阳就这么毒。
倒是有个比她迟来的专业登山客,斜着走台阶,快步地从她身边经过。
看人家轻松的样子,她突然感觉自己真不适合这里。至少不适合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