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渔挂了电话后,就走到施工地深挖的一个土坑旁。
叶子博正灰头土脸地踩在黑泥中,这是工艺最后的流程,一个污泥池,旁边的电工师傅们正在直埋电缆保护管。
叶子博看了看手上的施工图,问道:“师傅,明天弄防雷接地系统吗?”
“已经设好了,明天再检查一下接地电阻。”
“好的。”
阮漫漫只默默记录数值,不说话。
桑渔也下了坑,叶子博听到声音,转过头:“夏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今天请假吗?”
“就请半天。”
“哦。”叶子博凑了过来,笑得有些贱兮兮的,“我早上看见你们了。”
桑渔正在核对需要安装的配套设备是否都已安装上,每确认一个,她就打个勾,回转式风机,OK,微孔爆气器,OK,紫外消毒装置,电控都 OK。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你看见什么了?”
叶子博说:“我看见你和商牙医一起进民政局了。”
桑渔下意识否认:“哦,你看错了。”
叶子博说:“不可能!我一个人看错,难道谢兽医也看错了吗!我和他都看见了!”
桑渔淡定:“哦,那应该你们俩都看错了。”
叶子博急了,从口袋中掏出用防水袋装着的手机,手指摩擦了半天才点开相册视频,视频里她和商陆头包得严严实实,像两只鸡妈妈,左右张望,仿佛要偷人电瓶车一样,再溜进了民政局。
桑渔沉默了。
叶子博得意洋洋:“是你们吧,谢兽医都说了,你们俩就是烧成骨灰,从山洲的天上洒下来,他都能知道,这是他好朋友的味道。”
桑渔:“那我真是谢谢他了。”
她顿了下,又问:“那你们怎么不喊我们?”
喊了她也不会承认的,他们又没亲眼看见她和商陆领的证。
叶子博却笑道:“夏工,我妈说我人是二楞了点,但我又不是傻,我妈说了,人人都有秘密的,看破不说破,是我们做人最基本的要求。”
桑渔有一瞬间都觉得,她要重新认识一下她的叶工了。
然后,她就见叶子博凑到了她耳边:“其实是谢兽医不让我喊的,他说,要给商牙医留一点男人的尊严,天之骄子,一朝失业,去民政局找社会救助部门是有点丢人,但人人都有低谷的时候,是男人就要勇敢爬起来,倒也没必要偷偷摸摸去。”
桑渔一时无语。
他说:“一整天都泡在黑泥里,我也是有点想失业,话说回来,失业救助金不是要去找人社局吗?商牙医也是可怜,找错部门了吧,一早上什么事都没办成。”
桑渔转过头,微笑着拍了拍叶子博的肩膀,说:“叶工,你妈妈说得对,你不傻。”
叶子博眨眨眼,暧昧道:“那当然,不然,你们一男一女能去民政局干什么呢?”
桑渔笑意更温柔:“去领养你啊,子博宝宝。”
“哇,夏工,你太过分了!”
周围的几个电工师傅都笑了起来,有个师傅抬头调侃:“叶工,快趁机改口喊妈,还能讨要个改口费红包。”
叶子博穷得发毛,他是真想叫了,可他也知道,夏工只会比他更穷更抠门。
他惆怅地跟师傅道:“要是喊爹妈能赚钱,满大街都是我和夏工的爹了。”
桑渔只对一直很安静的阮漫漫道:“漫漫,我们去设备间看一下。”
还有一小时下班的时候,叶子博才从“打工人心理辅导群”里知道,今天是他的领导,夏工的农历生日。
他立马跟他妈说了这事。
叶妈回了语音,嗓门巨大:“缺心眼的死仔,两年都不记得小鱼的农历生日哦?那你现在赶紧去拍马屁啊!整个工地的人一起祝她生日快乐。”
叶子博委屈:“我也不知道啊,以前夏工也不说,方主播也保密,这次是她另一个好朋友讲的,就是那个牙医的孙子讲的。”
……
于是,桑渔脱下安全帽,从坑里上来,就见到一群人朝她涌了过来,全都含情脉脉地盯着她。
然后一个师傅推着一辆工地小黄推车,里面坐着浑身脏兮兮、又满脸尴尬的社恐阮漫漫,她手里捧着一个庵里的贡品寿桃,上面插了根点燃的上贡蜡烛。
叶子博举着手机在拍视频,和其他的师傅一起大声地唱着生日歌,拍着手:“来,一起祝我们夏工生日快乐。”
叶子博又指挥道:“师傅,快把‘生日帽’给我们夏工戴上。”
在工地怎么可能有生日帽。
于是,夏桑渔就看着师傅满脸笑容地把可伸缩的、荧光黄的施工故障路锥,顶在了她的头上。
还有个师傅举着一块施工白板,上面写着:夏工,生日快乐!
桑渔的手上也被塞了个寿桃,她被众人挤在了中间,接受祝福。
“叔叔祝你天天开心。”
“工作顺利!”
“项目多多,早点升职发财!”
“还有如意郎君!”
师太接过叶子博的手机,帮他们糖尾动物园的施工组一起合了个影,做完这一个项目,大家又要到不同的工地了。
所有人都缕皱穿着工地马甲,狼狈的、脏兮兮的、简陋的,但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且真诚。
这是桑渔第一次在项目现场过生日,因为她一直最喜欢过农历生日,每年对应的新历日期都在变,所以很多人都记得很混乱。
她不说,是因为不想麻烦别人,但不代表她不喜欢过生日。
她可喜欢收到祝福了。
桑渔说:“叶工,漫漫,谢谢你们。”
叶子博很诚实:“其实是商牙医在群里说的,他让我们祝福你。”
阮漫漫更诚实:“都是叶工安排的。”
桑渔弯了下唇角,原本点开了商陆的头像,想说点什么,但又收了手,她要回家去,站在他面前,亲自跟他说。
她第一次觉得,她的小电驴速度太慢了,骑了好久,怎么还没回到美食街。
桑渔进了诊所,商阿公正在给病人看牙齿,高速旋转的牙钻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治疗的时候很专注,连头都没抬起。
桑渔没打扰他,进了后面的小客厅。
商陆正在厨房做晚饭,他的卫衣袖子卷到了手肘处,露出漂亮的小臂线条,他戴着花色的围裙,微微低头,拿起锅里的热油淋在了刚蒸好的多宝鱼上。
桑渔没见过她爸下厨,只见过他坐在沙发上等开饭的样子。
但她见过商阿公做饭,见过商陆做饭,当然也见过谢久贺做饭,只是他做的是他自己要吃的健身餐,全是水煮的,她吃得很痛苦。
桑渔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商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眼,是谢久贺发来的短信祝福:“小鱼,希望你能快乐。”
桑渔没有理他。
两人恋爱之后,她渐渐就意识到,谢久贺并不了解她,他其实很自我,当然,她也很自我。
谢久贺总是认为他们是同一种人,就以他的想法来揣度她,比如他知道她和父母关系不好,知道她从小寄养,知道她生日日期被登记错误,便认为她不喜欢过生日,认为她厌恶父母,认为她生日的时候会不开心。
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只会发一句简单的祝福,一整天不出现,给她个人空间,就当给她过生日了。
而他生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要求她的,他要一个人待着。
因为他是遗腹子,从小就被告知,生日不值得庆祝。
但夏桑渔从小就喜欢过生日,一年三个生日,她都很开心,商陆会送她三个礼物,她堂弟夏桑和和好朋友糖糖会送她两个礼物,就连小气吧啦的夏桑纯都会送她一个礼物。
在她农历生日这天,她和夏桑纯的仇恨暂时消失。
商陆在桑渔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他不出声,只是不经意地让自己做饭的姿态更加自然舒展和优雅。
结果,等他转头,却见夏桑渔根本没在看他,而是低头看手机。
是短信的界面,没有备注的一串号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商陆做好了大部分的菜,只等着最后一道鱼翅排骨煲汤。
他垂眼盯着桑渔,等着她抬头,他想了许多要她哄他、补偿的画面,但等到她抬起头,看见了她亮晶晶的眼睛时,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哄来的老婆,何必为了一个已经不重要的男人,跟自己老婆生闷气。
他笑着,主动伸出了双臂,桑渔也很懂,一把扑进了他的怀中,抱住了他劲痩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
这一个拥抱好像隔了很多年,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又回到她面前。
“生日快乐,小鱼。”
桑渔回:“我每天都很快乐。”
商陆笑:“我知道,但你今天是世界第一快乐。”
桑渔:“幼稚……你还把我农历生日告诉大家哦,你不怕我生气?”
商陆:“你恨不得全世界都在今天祝你生日快乐,我应该让方棠深夜给你开广播通知全山洲。”
炉火上的炖罐发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抽油烟机也在作响,厨房的温度让他们的皮肤发热。
桑渔踮起脚,让他弯腰,她轻声:“商陆,谢谢你,我很高兴。”
商陆故意:“跟我结婚,这么高兴吗?那倒也是,毕竟我也是个留洋海龟王老五,相亲市场上,还是蛮抢手的。”
桑渔说:“你是乌龟二百五。”
商陆不再回话,他低着头,大手压在了她的腰上,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引导着她的一只手搂在他的脖子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和脉动,另一只手则贴着他的脸。
就好像是她很想很想和他拥吻一样。
“小陆,哎哟……走错了,不好意思,度数越来越深了,看不见……小鱼,我没看见你啊……”
一道突兀的男声打破了一室沸腾的暧昧。
桑渔下意识地转头,看见了小姑丈,明君姑姑的亲亲老公!
他摘下了眼镜,正眯着眼睛,掩耳盗铃一般,双手往前摸瞎。
桑渔心慌意乱,她的手还亲昵地贴着商陆的俊脸,她想也不想地就打了下商陆的脸,发出清脆的“啪”声,一把推开他。
她面不改色:“商陆,我们是朋友,就算你手被烫到很想要人安慰,也不能这样突然抱我了哈,我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射手座女孩,这次看在小姑丈的面子上,就先不跟你计较了哈。”
小姑丈睁开了一只眼,看到商陆脸上的红印,他一脸痛苦,睁眼说瞎话:“小陆,下次别对人耍流氓了,快谢谢小鱼不计较。”
商陆深呼吸,微笑不语,顶着脸上的红印,关火盛汤。
等到桑渔离开了,小姑丈解开了西装扣子,挽起袖子,挤进小厨房,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调侃:“你小子出息了啊,我就知道你回国是来干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