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珥觉得此事到了这一步,是非常的棘手。
他原是奉郡王之命,来寻一个姓方的木匠的。
那木匠家安的隐蔽,缩在连轿子都抬不进去的地方。王珥只得动用他八辈子没动用过的两条腿,在这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走来拐去,走得他满头大汗。
他问路都问了十来个路边老妪,心里直恨那姓方的,暗道这也太不敢见人了,胆子这样小,还做那样的生意?
但令他意外的是,缩的地方尽管偏,但这户人家,在此地却是相当有名,问到谁,谁都摇头:“你找哪个?方家人?”
“哎哟,”老妪直摆手:“造孽哦。他们家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个活祖宗,一天到晚妖妖娇娇的造反,给人家好好的独子都给带坏了。你现在去,要小心着些哦。”
这个小心让王珥当时摸不着头脑。这方家人的祖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客,还得去供着不成?
老妪又是一摆手。
她说那祖宗是个赛狗快,不是,是个姓贺的姑娘。年纪非常轻,生得美人画儿似的,可惜脑子不太正常,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
她行事十分乖张,没事儿就喜欢把自己吊树上吓人,大半夜里不睡觉,猫蹲房脊上,她也蹲房脊上。
还跑去惹人家的狗,被狗追出去咬了两里地,沿路引起无数家犬群情激奋,造成了百来条狗狂吠成一团,追着她满镇子跑的蔚然奇观。
据说她一面跑一面狂笑,披头散发,风似的从看热闹的人眼前刮了过去,让狗帮望尘莫及,从此又被镇上的人称为“赛狗快”。
老妪道:“你还没见过她,是不是?见了你就知道勒,真是癫得很。”
老妪半年前去山上采药材的时候,碰见过这疯疯癫癫的贺姑娘一回。她当时把自己挂在悬崖上,双脚悬空,老神在在的两眼发直,把山腰上的老婆婆吓了一跳,以为她是给困住了。
谁知老婆婆忙不迭的要去叫人,这贺姑娘却突然把眼珠一转,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娃娃,你吊在这里做什么?真吓人勒。”
贺姑娘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是吊在这里,我是在飞升。你看,我飞升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神仙飞天的姿势,姿势别扭地,一溜烟儿就顺着绳子爬到了云雾缭绕的山崖顶上。
老婆婆脸都给吓绿了。
她这么成日里胡作非为,名声传的是人尽皆知,提到方家,或许还有人不知道。但是一提起那个姓贺的赛狗快,谁都能说两句。
若是她单只是自己癫,倒也罢了。人家方家有个儿子,是个独苗苗,生得十分清峻,为人和善可喜,在此处也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
原本他安安稳稳过日子,忙着自己的营生,谁知道那贺姑娘来了之后,没两日,就给人拐带歪了,两个人时常一块儿挂悬崖上,对着眼前广袤山林飞升。
之前两人站一块儿,因为都生得漂亮,少不得要被人称一句金童玉女,而贺姑娘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硬是把他俩在外人眼里的形象,扭着朝雷公电母,妖魔鬼怪那方向,一骑绝尘。
因为她作乱的本事堪称一绝,贺姑娘刚来镇子上那会儿,有几户人家,看她容姿艳绝,又十分活泼能干,动过上门提亲的心思。
结果她原形毕露之后,没一户人家再敢提这件事。家里有儿子的是避之不及,她若是上谁家的门,她前脚走了,后脚人家就立刻把媳妇给娶了,生怕惹上这破落户。
王珥听得连连乍舌,心道这哪是祖宗,这是妖怪啊。
他搞别了老妪,怀着见识见识那赛狗快的心情,寻了半日,终于是找对了地方,于是客客气气的一敲门,报了名讳。
然而他等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倒是那扇虚掩着的门,缓缓地顺着他敲下去的力道开了。
他道一声打扰,抬脚往里头走,当即吓的一个踉跄,大叫一声,差点没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方家的正堂里,倒挂着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庞然大物,此刻正瞪着六双眼睛,可怖地盯着他。
而下头的几个人,全部端坐在一方木桌旁,看上去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见来了陌生人,他们望过来,倒也不动,依然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好在他眼神够好,几望之下,看清了那青面獠牙的怪物,只不过是个木打的傩像。
古时候有跳傩舞驱鬼之习,到了今日,只有少数地区逢年过节时才会有傩戏的表演。王珥自认为见多识广,傩像的装扮倒也不是没有见过。
大傩獠牙交错,哇呀哇呀了几声,从房梁上翻下来站住,王珥于是看清了,那穿着傩像的里头的人。
在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他便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赛狗快,贺姑娘。
因为她确实生得太过漂亮,烟视媚行眉目生春,与老妪们的形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一双眼睛,眼睫都比旁人要浓黑许多,长睫毛茸茸的探出一圈儿来,眼被戏子描过似的浓墨重彩,容貌稠艳得近乎逼人,令人观之,不得不赞叹一句神妃仙子。
这样漂亮的人,即便是疯一点,也并不很惹人厌嘛。王珥甚至想,若是他不知前情,真的在山上碰见了这样的人物,她说自己在飞升,他恐怕都会相信。
桌子上年纪较大的夫妻两个朝他苦笑,似乎也是习惯了家中这祖宗的样子。
这姓方的一家子起身朝他赔礼,解释他们坐在这里,是在陪赫沙慈玩演傩戏,又问及王珥的来历。
王珥心想难怪她这样呢,你们这么些人都哄小孩儿似的乐意陪着她玩儿。
这样想着,他口中将自己的来头又说了一遍:“鄙人姓王,王珥,算个掮客。此番前来,是家中乔迁,来陆师傅这里,打能起灶火的木台的。”
方家人,做木匠是假,做灯匠才是真。但灯匠一行见不得光,要请,只能用暗语。
上门求办事的,若是连暗语都讲不出,那么他们连理都不会理你,装模作样的寻上许多理由就将人打发了去。
“哦,”那贺姑娘在一旁口无遮拦的说:“掮客,原来是个拉皮条的。”
“小贺!”方老爹喝了她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贺姑娘因此完全不见羞恼,低低地笑了一下。
王珥见她这副样子,突然便想起年幼时看妖魅怪谈。
里头讲到有一个书生,误入他人府邸,见到了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顿时心生爱慕之情,就想要求娶对方。谁知道那女子完全不通世事,不懂礼数,一昧的只知道嘻嘻哈哈的笑。
后来书生才知道,那女子乃是妖精所变,是个狐女,因此行事奇怪,与人类大有不同。
这贺姑娘古怪得跟那个狐女似的,大抵平日里在方家很受宠溺纵容,所以才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来了客人,那独子行过礼便退了出去,他临走前企图带着贺姑娘一块儿,但她穿着笨重的大傩戏服,往椅子上咣当一坐,十分赖皮的说:“我不是人,我是个木头像,听不见。”
而方家人也确实怪,见状竟然就随她去,除了方老爹之外,那两个人都走了出去,只剩下王珥他们三人。
王珥看他并不防着这个贺姑娘,猜测大抵她也是个灯匠。
灯匠因为常年与美人灯打交道,举止逐渐异于常人的,也有不少,这么一想,他倒也不奇怪了。于是将郡王交于自己的委托,大致讲了一通。
他的委托,自然就与美人灯有关。
这户姓方的人家,表面上是做些木工活儿,刨木头截锯子的,实际上背地里,却是干着另一项营生。
修灯。
这灯,并不是寻常用来照明的灯盏,而特指的美人灯。
美人灯这个东西,按理来讲,应该是个好东西。在大礼朝,世代都被笼罩在一个叫做黑祸的灾难阴影下。
没人说得清,黑祸是什么东西,就如同台风和地震一般,它会突然之间降临,席卷经过的地域。被黑祸包裹住的人,要么直接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要么惨死,就算是被勉强拖出来了,也会变得疯疯癫癫,精神失常。
有时黑祸早晨吞没了一座城镇,黄昏就褪去,如果有人进去看,就会发现那座城镇之中,竟然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活物全消失了,只留下一座死城。
而大礼的百姓,之所以能够在这样可怖的灾祸前活下来,依靠的就是美人灯。
只要点起美人灯,便能驱散黑祸,抵御异邪,能够正常生活直到黑祸褪去。每当黑祸来临时,能够看见当地家家户户,都高悬着一盏美人灯,如同高挂的照妖镜似的。
对百姓来说,点燃的美人灯与驱鬼的钟馗差不多地位,逢年过节的,家里大人也会剪一个美人灯像,让小娃娃去贴在门上。
因为它的种种庇护之能,将美人灯称为大礼的立国之本都不过分。
但与此同时,美人灯这个东西,又被人们认为非常邪。
它外形似人,与成年人体型都近似,通常脸上都罩着一个纯白色的面具,面具上什么都没有,但有人说,那面具揭开之后,下面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就如同活人一般。
甚至还有传言,在半夜无人时分,靠近美人灯,会听见它的呼吸声。
因此当大量的美人灯被点起,放到空中去时,远远看上去,便如同一群无面的白衣人,轻轻盈盈的飘在半空中,一时叫人说不清,那到底是谪仙似的人物,还是诡异的妖邪。
美人灯被官府掌控,各州各府,每年派放多少美人灯,收回多少灯,都是有严格管制的。黑祸未曾来临时,普通百姓接触不到它们。
但因为这个东西保命,并且据说有驱邪清心之效,长久地闻着美人灯点燃的味道,还能治疗顽疾,甚至延年益寿,因此美人灯走私也十分猖獗。
美人灯既邪门又矜贵,一般的富贵人家,就是偷偷的弄到了手,不小心搞坏了,或者点不起来,都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更不可能找官府的人来修。
按照大礼律法,这私卖私藏美人灯,是轻则入狱,重则要砍头的。于是灯匠这一行,因此应运而生。
方绪一家便是这样的灯匠。
修灯的技术被官府掌握,密之又密,绝不外传,修灯的手艺在民间十分难求,再加上美人灯能够在黑市上卖到一盏千金,修一盏灯的酬金,也随之水涨船高。
平日方家人做一单,就不止普通木匠做一年的收入了。
谁知他的委托讲了没两句,才提到郡王府,那方家老爹便变了脸色,站起来,一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将他轰了出去。
他自然是不肯走,在门口与老爹扯皮,你推我挡的有来有往之时,他忽然瞄到那个狐女似的贺姑娘,从六臂中抬起两条胳膊来,正托着脸颊,笑吟吟地看着他。
撞上王珥的目光,她忽然一眨眼睛,灵巧得如同蝶翼飞舞,眼睛水汪汪的,堪称媚意横生。
王珥叫她这一个媚眼眨得晃了神,立刻被方老爹推了出去,狠狠在面前拍上了门,而里头随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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