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韩之遥上车时输入的地址,原斐然开到了韩之遥家的小区门口,已经不是当年的地方了。
“到了。”
身旁没有回应。
“到家啦。”又催一声。
“嗯。”传来小奶狗一样的呜咽声。
虽迟但到。韩之遥滞后的酒劲儿发作了。
先前路上,原斐然只当她聊过劲儿累到了,没有觉察出异样。
有人喝醉了折腾得很,又唱又跳地发酒疯。
她倒是不吵不闹。
他熄掉引擎,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扶韩之遥有气无力地搭在车窗和靠枕之间的脑袋。
绯红从面中一直延伸到耳根,连带着连鼻尖都像染上了胭脂。
平缓的呼吸里渗出的都是微醺的暖意和困倦。
“遥遥,快起来。”
远方传来缥缈的人声,又似乎近在耳畔。
想要张口回应,只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好像躺在一片柔软的棉花花海中,可是丝丝沁入鼻腔的却是青草和新雨的味道。
她抬手去撷取那朵近在咫尺的纯白棉花。
啪地一声,韩之遥的手掌抚上了原斐然的右颊。
指尖略微发烫,轻轻划过他的耳朵。
他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一掌吓得结结实实,右手依旧托着她的脑袋,左手一把按住她摩挲的手。
双方以无法舒展的姿势保持着焦灼的状态。
韩之遥伸出另一只手,手背拂过嘴角,像擦拭口水的模样。
梦里还是个洁癖呢。
原斐然仔细一瞧,嘴巴微张,所幸并未流涎。
不知道这家伙住哪栋楼。
他松开手,把她推回座椅,在她的手包里翻找一番。
身份证上写的就是眼前这个地址,有楼号和房号。
小区门禁卡的信息也对得上。
在门卫处登记了一处临时停车位。
醉酒的韩之遥没有其他明显的症状,但可以连续昏睡十几个小时。
任凭外面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她自岿然不动。
还好指纹可以解锁,不用费九牛二虎之力强制将她唤醒。
有什么活物着急忙慌地小跑过来,扑簌扑簌地扒拉她的腿。
原斐然眯起眼睛,见是一头柴犬。
他甩了鞋,拖拽着没了力气软绵绵的韩之遥,将她放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家里静悄悄的,面积不大,到处都是独居女生的气息。
看样子是韩之遥自己的新家。
正准备走,柴犬转移目标,热切地扒拉起了他的裤腿,尾巴摇得都快重影了。
这是要干嘛?饿了?
他扫视一圈,客厅角落是一个蒙古包形状的狗窝。
自动喂食器的食槽里还有些许残余。
柴犬翘起后腿,仿佛在做伸展运动,耳朵耷拉下来,好像平行的机翼,看起来十分谄媚。
原斐然心领神会。
他返回玄关,打开鞋柜,项圈和牵引绳挂在显眼的位置。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柴犬飞奔而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陀螺原地旋转。
好人做到底吧。
一咬牙一跺脚,他套上狗子,顶着半夜的冷风抖抖索索地抱着出了门。
溜达一圈回来,已经夜里两点多了。
原斐然返回客厅,打算确认一下韩之遥的状况再离开。
沙发上的女人披头散发,盖住了小半张脸。
她像猫咪般蜷缩着身体,毛毯被蹬到了地上。
露肩礼服上镶嵌的金银丝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亮眼的色泽,流光溢彩。
他捡起毛毯,抖落抖落,搭在她身上,用力将被角掖进她光滑的脖颈处。
不料对方反手一掀,手臂胡乱舞动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抬起她的手臂,塞进毯子里。
韩之遥呜咽了一声,微微蹙眉,条件反射似的又伸出手臂往身侧胡乱地抓取。
眼见着她半拉身子出了沙发,就要跌落下来,原斐然赶忙蹲下扶住。
姿势还未定稳,她沉重的身体直直地撞上他的膝盖,他后退一步,跪坐在地毯上。
她顺势滚了下来,抓着地上的短绒摩挲着。
难道是在找狗?
“狗子,狗子。”原斐然回身喊道。
周围静悄悄的。
他轻轻将她放倒在地毯上,直起身来,顺着过道走进对面的房间,打开灯。
狗子在床上睡得正酣。
他再次回到客厅,拽出被韩之遥压在身下的毛毯,重新铺好。
看着面前睡得不省人事的家伙,总觉得心中忐忑。
一通折腾,熬了大夜的原斐然也累得够呛。
他在一旁的地上坐下,背靠沙发,像守着孩子的母亲。
*
韩之遥做了一个非常冗长的梦。
白天和夜里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胡乱地闪回。
眼皮感受到了非常微弱的灼热。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细密的花纹。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泻而下,身下是短绒毛毯。
联动的大脑被激活,自己躺在客厅的地上。
正思考如何自然流畅地起身,头顶传来闷闷的一声“醒了?你是醒了吧。”
她顾不得晕乎乎的脑袋,一骨碌直坐了起来。
正对上盘腿坐在沙发上向下俯视的原斐然。
她极力忍住尖叫的冲动,只哑着嗓子喊了两声“豆豆!豆豆!”
不一会儿,卧室里一阵踢踢踏踏,豆豆警觉地蹦跶到一边。
两人一狗呈三足鼎立之势,各占一角。
“我错乱了?”
“你喝醉了。”
尴尬瞬间消解,直接变成了冷场。
“你怎么在我家?”
“我昨天送你回家。”原斐然镇定自若。
“我记得你送我回家,可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你现在意识清醒吗?清醒的话什么都好说。”
韩之遥这才觉得脑袋针扎似的胀痛,“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没有,就是喊也喊不醒,一直在睡觉。本来想把你拖到卧室,但想起来你不换睡衣不上床。反正你没洗澡,就这么将就了一晚不要紧吧?”
“嗯,挺好,省得我换床单被罩了。”韩之遥渐渐恢复如常,智商重新占领高地。
“本来你睡在沙发上,结果在那里摸来摸去,像麻袋一样滚下来了。留你一个人不放心,我就多待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韩之遥红了脸,狼狈地败下阵来,“我应该是在摸豆豆。天天夜里搂着睡觉,成习惯了。”
“它叫豆豆?我半夜还帮你在小区遛了它一趟呢。”原斐然邀起功来,“这披星戴月的铲屎官还真是不好当。”
“那这样吧。为了表达对你的感谢,我给你个福利,下次可以来我家撸狗。”韩之遥大方地将豆豆向前推了一把,郑重其事的样子显得格外端庄,“此外,给你添麻烦了,诚恳地向你道歉。”
“倒也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他抓了抓头发,“只不过我第一次看到你喝醉的样子,没有心理准备。不过豆豆长得真像小花。”原斐然靠在沙发上,一手支起下巴,温柔地注视着豆豆。
那个时候的家有院子,像一个微型农场。
小花是韩之遥小时候养的小土狗,还有一只名叫胖虎的狸花猫,整日里追逐打闹。
别人家送的老母鸡被圈养在腊梅树根下,她负责每天收蛋。
还有从学校门口买回来的小鸡小鸭小兔子。其他孩子带回家,基本两三天就一命呜呼,但她的小兔子却在宽敞的院子繁衍到了四世同堂。
平时吃的瓜皮果壳,她也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挖个坑埋土里。
种过草莓,个头有点小,不大甜。
撒过木瓜籽、芒果核,都发了芽,可惜没熬到开花结果就因为水土不服蔫了。
有一天上课,她忘记带课外读本,趁着午休回去取。
走到校门口,正遇到在外面吃完饭的原斐然。
寒暄了两句,结果对方死乞白赖要和她一起回家撸狗。
结果,那天下午,两个人连学校也没去得成。
原斐然在韩之遥家被睡梦中的小花反口咬到,伤口很深。
韩之遥呼天抢地,赶紧打电话让饭局上的爸爸回家带原斐然去医院打狂犬疫苗。
为此,小花被奶奶拿笤帚揍了一顿。
韩之遥又心疼又无奈,想起始作俑者还不是那个不懂撸狗规矩的原斐然?
越想越气,又是整整一周没和原斐然搭话。
“你看,十年过去了,牙齿印还在呢。”原斐然地伸出大拇指,向韩之遥展示岁月的痕迹,颇有些委屈巴巴。
“谁让你趁着小花睡着去惹它?”韩之遥也张开拇指,“不过我也被小花咬过,也是在睡觉的时候。”
说起小花,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又道,“小花活了十五岁,也算长寿了。”
原斐然伸手,弯曲的指节轻轻碰了碰她手上同样经年累月留下痕迹的淡淡伤口,“是小花留给我们的记号。”
“说什么傻话呢?”韩之遥相视而笑。
忽然想起豆豆来家的那一天。
她顶着暑气连逛三家宠物店,最后见到了一只瑟缩在角落里的柴犬,五个月大,一副慵懒的神情,软乎乎、毛茸茸、又萌又飒,完全就是梦中情狗。
当机立断抱回了家,这就是和豆豆最初的相遇,也是和小花最后的告别。
“既然你醒了,我也放心了,就先回去了。”原斐然看了看手机屏幕,快九点了。
“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儿红糖糯米糍吧。”韩之遥打了个响指,来了精神,“你去洗漱一下吧,镜子后面有一次性用品。”
韩之遥酒醒得比通常早了不少。
“和你爸做的味道一样吗?”面前的男人和从前的少年影像重叠了。
“那当然。”韩之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我爸做的,我就是再煎一下。”
老韩家的饭一向由老韩亲自承包。对食物挑剔惯了的人对其他人的手艺放不下心。
直到升入高中之前,韩之遥几乎每天都回家吃午饭。
原斐然刚回如城的时候,也没少来蹭饭。
韩之遥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肩头嗖嗖地冒冷气,这才发现一宿没换的衣服。
“你今天有急事吗?”
“周六休息。”
“你介意我耽误些时间吗?宿醉怪难受的,想冲个澡。”
“不介意。”原斐然摇了摇头,“相比之下,我更介意你的一身酒气。”
“要不你再去遛个狗?”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年轻男人,挺不自在。
她一把打开窗帘,背后一片蓝天白云,“我家附近是森林公园,空气不错。”
洗漱完毕,原斐然打开鞋柜,正准备取出狗绳儿。
豆豆汪汪狂吠起来。
只听门边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是密码解锁滴地一声。
韩之遥还在淋浴间里,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