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早早燃起炭火,我穿上厚实的袄子,坐在炉火边剪窗花。
路泽谦气色好了不少,便也陪着我剪。
他手指灵活修长,起初动作笨拙,被我嘲笑几次后,熟能生巧,比我的还要精致几分。
这一日将窗花给了下人,我说:年节将至,大家分一分,贴在窗户上,讨个彩头。
几个胆子大的丫鬟便挑挑拣拣,最后,竟是路泽谦的先被挑干净。
他目光柔和看众人散尽,眼角荡漾出淡淡的笑意,沅芗,亏你还自诩老师。
我揉了个纸团朝他丢过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落,手腕蓦地被他拽住,我猝不及防,扑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路泽谦眸色中藏了欲望,语气轻缓:沅芗,元夕之后,嫁给我好不好?
那一刻,我差点心软地答应他。
他哪里都好,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捧给他。
可感情这事,说不准的。
答应他,是要骗谁呢?路泽谦,还是我自己。
就当我病了,脑子坏了,惦念了一段虚妄的记忆,在梦里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见路泽谦眼中的光,一寸寸湮灭,只剩死寂。
他没有说,只是松开我,替我整理衣襟:
我窗花剪得这般好,希望明年不要生疏才是。
我扯扯嘴角,你忘了,我教你。
路泽谦的眼中骤然升起一道璀璨的明光。
他缓缓笑开,晃了我的眼:好。
年节前几日,下了场雪。
近来母亲病重,父亲叮嘱我不要回府,以免惹得母亲伤心。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同路泽谦增进感情。
坊间早有我的传闻,说白府小姐恨嫁,日日住在未婚夫府上,名不正言不顺。
只是传闻没过几日,便被人压下去。
路泽谦那夜顶着一头霜雪回来,解大氅的时候顺口说了句:我的沅芗,谁也说不得。
他笑得畅快,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路泽谦双手举在炉子上烤火:
过几日雪停,圣上要去松子山猎鹿。前几年我送过你雪兔子,你挺喜欢,如今再给你弄几只养着。
我挠挠头,还是……不用了……
为何?
我皱皱眉,不太好吃……
路泽谦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半晌忍不住笑出声来,沅芗,那是送给你养的……
一句话叫我闹个大红脸,扭过头去赌气:你爱送什么便送什么吧……
路泽谦收了笑,过来哄我:你既喜欢吃,我弄些灰兔来。
去松子山这日,雪还未化。
山路湿滑,马上不去,圣上好兴致,众人只好随之徒步登山。
我穿了件石榴红袄子,路泽谦特意让人在我领子上加了层白狐狸毛,可抵御风寒。
他牵着我,边走边说:
山里地广人稀,若是走丢了,也千万不要脱袄子,我总能找到你。
好。我淡淡应着,反手握紧了路泽谦冰凉的手指。
他背影一僵,继而慢慢松懈下来,连脚步都轻快了。
嫂嫂。一声轻快的呼唤。
我寻声望去,路秋月小脸通红,对着我招招手。
沈京墨站在旁边,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任凭路秋月拽着他的袖子,往山上走。
他眼神从我手上扫过,移开目光。
路泽谦停下脚步,回头确保我站在了平坦地方,开始与沈京墨闲聊。
沈将军年后便要出征了吧。
沈京墨嗯了一声,正月就走。
冬日仗不好打,京城有牵挂在,沈将军多保重。路泽谦笑笑。
沈京墨眼神越发不可捉摸了,半晌,嗯了一声。
稍时,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来了,对着路泽谦拱拱手,
方才圣上在皇后娘娘面前夸了路大人,娘娘想见上一面,特让奴才来请。
路泽谦不卑不亢道:微臣遵旨。
太监目光溜过去,笑道:哟,沈夫人也在,正巧一并过去吧。
路泽谦风光无两,连带着路秋月也风光,这是故意抬举路家。
路泽谦瞧了我一眼,目露迟疑:你鞋袜湿了,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我安抚道:去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寒风萧瑟,我裹紧大氅,站在松树下,大雪压枝,扑通掉下一簇雪。
白小姐何时成亲?
沈京墨淡淡开口,打破了僵局。
四周人渐渐稀少,只剩运送行李的队伍。
由于数量太多,他们雇了几匹骡子往山上走。
大概……年后。我漫不经心地答。
沈京墨稍微挪动了步子,隔在我和队伍中间,路泽谦是真心待你。
沈京墨总能轻而易举挑起我脾气,他这么说,难不成是怕我上赶着非他不嫁?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清楚自己说话过于尖酸刻薄了,可我乐意。
他住了嘴,转头看着骡子从身边经过。
嗖!
轻巧的破空声打破了山间的沉默。
伴随一声惨叫,运送物资的人正中眉心,死了。
尸体倒在雪地里,砸出一声闷响。
仅在瞬间发生的事,紧接着,场面大乱,喊杀声四起。
兄弟们!干完这票!过个好年!
我便知道,遇上山贼了。
沈京墨第一时间拽住我的手腕,走!
身后粗狂的喊声传来:截住那一男一女!最值钱的都在他们身上!
背后的脚步声密集杂乱,我湿了鞋袜,纵使被拉着,也跑不了多快。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抽出发间的金簪,向远处抛去。
我跌进一个人的怀抱,很冷,血腥气十足,也很紧,似乎要把我揉进骨子里。
沅芗,打赢了,铁云台战死,我们过个好年。
我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你都把我弄脏了。
他肆意揉了把我的发,从怀里掏出一枚沾了血的簪子,银的:
你男人为了这枚簪子,差点死在铁云台手里,抱会儿怎么了?
那你擦干净替我带上。
娇气……
白沅芗……
嗯……我呓语着,迷迷糊糊睁眼。
沈京墨的脸靠得很近,手盖在我额头,面容严肃:你病了。
我渐渐回神,意识到方才又做梦了。
起伏的心绪渐渐归于死寂,冷淡地晃开沈京墨,我病得还少吗?
你说话一定得夹枪带棒?
我说的是实话。倘若您知晓我方才梦见什么,只怕也要对我避之不及。
梦见了什么?
我梦到,铁云台死了。
长久的沉默后,沈京墨摇头轻笑:
白小姐不光对我不客气,对我朝仇敌,亦是不客气。若叫那群蛮人知道,白小姐做梦都诅咒他们可汗死,怕要直驱京城,捉你回去。
我盯着地上重新燃起的火堆,淡淡笑了起来,是啊,人家可好好活着呢,是我病了。
哪来的北地?
哪来的捷报?
又哪里来的沈京墨手中,留有余温的带血银簪子?
沈将军,先前多有冒犯,见谅。
沈京墨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垂下眼去,把火添大一些。
夜里冷,明日化雪更冷。做好准备。
被困的第三日,我病如山倒。
滚烫的热和极致的冷叫我有苦难言,只靠沈京墨每日寻回的食物吊着命。
他将我从地上搬到自己腿上,熟练地往我嘴里灌水。
我虚弱地睁开眼,忍着干裂的嗓子说:
别管我了,东西省着点,等撑到雪化干净。
白沅芗,年纪轻轻哪来的伤春悲秋,好好活着。
他不停,继续往我嘴里灌。
我呛了几口,血从嘴里涌出来。
我笑了笑:你看……不知怎的,像活不长了……你是不是克我啊?
原本是玩笑话,沈京墨一听,脸色沉得可怕。
默默喂了点水,他突然说道: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他将所有的衣服盖在我身上,自己真坐得远远的,只穿中衣,用后背抵住了门缝。
数九严寒,手脸露在外头,不一会儿就能冻成冰坨。
他隔着单衣与风霜交刃,冻不死才怪。
你坐过来些。我不忍看他冻死。
不必。
沈将军像个倔驴。
彼此彼此。
时间一晃而过,我烧得头脑发昏,越来越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
有时候,会拉着沈京墨的手,跟他絮叨很多。
再看见他平静如水的面孔,发觉是自己记错了。
我说的那些,他一概不知,只把我当病人照顾。
沅芗啊……别哭,我爱着你呢……一直爱着……
我徐徐睁眼,动了动嘴唇,气若游丝:你方才说什么?
沈京墨一动未动,我什么都没说。
我眼神涣散,顿悟道:啊……是梦里人唤我了……我得跟他走了……
手腕骤然被人钳住,剧痛激得我顿时清醒,沈京墨道:
今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去。阎王要带人走,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难得打起精神,发现沈京墨脸色较往常惨白。
在墨发遮住的地方,有块干涸的血迹,已然发黑。
何时伤的?我问。
是跳下来那天,被山寇偷袭了后背,他不肯把后背露出来,多因为这个。
轮不到你操心,管好自己。
最后的火苗熄灭了,四周归于黑暗。
以沈京墨的身手,找些干柴不在话下,可如今,他任由火灭。
只有一个原因,他伤势过重,走不动了。
寒冷深入骨髓。
我和他,各居一隅,于黑暗中无声相对。
沈将军,埋骨在此,不甘心吧。
沈京墨淡淡道:与你葬一处,挺好。
不怕我半夜从坟头爬出来,吵得您不得安生。
黑暗中,他呼吸趋于低弱,没有回答。
我陡然拔高了嗓门:沈京墨!
嗯……
我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那团黑影说道:我还没死。
听那声音,也快死了。
凛冽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入,门前厚实的雪化成水,浸湿了我们的衣裳。
我开始撑着精神头,不停和他说话。
抱抱我吧。沈京墨于一片死寂里,缓慢开口,就一次。
我愣了,最后,只是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了,裹在沈京墨身上。
沈将军,就算死了,也是路秋月替你收尸,轮不到我来抱您。
沈京墨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似自嘲,是啊……自作自受。
长夜漫漫,我和他,谁也不比谁好。
饥饿和寒冷终于战胜了我们,沉默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生的希望无情吞噬。
可自从滚下山崖醒来,我便不怕死了。
甚至对死亡,有种奇异的熟悉和向往。
当黑暗来袭,我竟无比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