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里下来, 安忻拄着拐杖，纪脩拎着包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家门。
在看见客厅里的人时，安忻脚步一乱, 差点绊倒, 好在身后的纪脩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
“没事吧？”纪脩半扶半搂着安忻, 低头去看她，却发现她脸色惨白，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纪脩才看见客厅里的人。
那人一身黑色丝绒长裙，裙摆宽大拖曳到脚踝，全黑之中，只在胸口戴了枚很有设计感的黄钻胸针。
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天鹅颈修长，五官精致，气质卓然。
一双和安忻有几分相似的眼睛脩目光凌厉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直到苏芸走到安忻身边，暗地里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开口叫了声“妈妈”。
白厘没回应，而是蹙起眉心，在安忻打着石膏的脚上看了好几眼。
最后她抬眸，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看到纪脩的第一眼，白厘的眼中闪过诧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她微抬下颚，面无表情地问：“你就是纪脩？”
“您好。”纪脩没什么表情，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白厘点头示意后，不再理他，再次看向安忻时口气骤冷：“你跟我上楼，我有话和你说。”
“忻忻腿不方便，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和阿脩回避就行。”苏芸说。
“哪儿这么娇气。”
白厘话虽这么说，倒也没再强求。
苏芸和纪脩离开客厅后，白厘才去看安忻的脚。
“你们老师说你是在跳‘串翻’时摔的？”
“嗯。”
“这么简单的动作怎么会摔？”
“不知道。”
“有当时的视频吗？”
“没有。”
“我刚和你的主治医生通过电话，他说你恢复得不错，等明年把脚里的钢钉拿出来，再复健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慢慢开始跳了。”
“……”
“艺考的事你不用担心，这学期结束后，我会把你转去舞蹈专修学校复读一年，准备参加明年的考试。这一年时间你虽然不能剧烈运动，但舞蹈室必须坚持去……”
“妈妈。”安忻很轻地叫了声白厘。
白厘站在她面前，双手抱胸，脸色不快地俯视着她。
从和白厘交谈开始，安忻坐在沙发上，始终低垂着头，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安忻抬头，眼神平静地看着白厘，“我不想再跳舞了。”
白厘没什么反应，“你这句话从我第一次帮你下腰时，你就在说了。”
“早知道，我当时就该把腿摔断。”
“你说什么？”
“我说，”安忻的脸上是打算撕碎一切的坚决，“我不会再跳舞了，不仅一年后不会跳，而是永远都不会再跳。”
白厘的眼中渐渐聚起疑惑，然后是痛心，最后她低吼出声：“安忻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安忻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跳舞了。”
“我不同意！”
“你可以不同意，”安忻扯了下嘴角，无所谓地说，“脚瘸了不够，干脆腰也断了吧。”
“你——”白厘眸色一暗，随之扬起手臂。
安忻下意识闭上眼睛，但等了很久，却没等到巴掌落下。
安忻睁开眼睛，白厘的手臂已经垂下，眼睛通红一片。
“忻忻，”白厘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恳求般道，“医生说了你的脚不影响跳舞，就算明年来不及，后年我也可以等。你有那么优秀的身体条件，你的情绪感染和领悟能力都是我见过最好的。忻忻，别浪费了你的才华，你完全可以，不，你一定能超越妈妈，成为这世上最好的舞蹈家。”
“妈妈……”安忻从白厘手中抽走手，轻柔地抚上她眼角淡淡的细纹，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只想做我自己。”
在楼下传来巨大的声响时，苏芸叫住纪脩，冲他摇头。
“砸一会儿就消停了。”
白厘的怒吼和哭喊不断从楼下传来。
纪脩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抠进掌心。
他站着没动，脸色沉郁得可怕。
“要么一年半载地不回家，一回来就吵，离婚前那段时间天天和先生吵，对着忻忻也是各种看不顺眼。”苏芸叹了口气，“我们家这个小姑娘小时候可爱笑了，又甜又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连话都不愿说。有时她妈妈回来，她就故意躲出去，因为跳舞的事，这些年母女俩的关系闹得越来越僵。”
苏芸还说了很多安忻小时候因为跳舞和家里闹翻的事，外界对安忻不好的风评，大都是从她夜不归宿开始传起的。
纪脩静静地听着，目光环顾眼前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任何一样和舞蹈有关的东西，就连舞蹈服，舞蹈鞋她都从没带进过自己的卧室。
她的厌恶一直表现得很明显，只是没人在乎罢了。
所以她才会做出那些极端又疯狂的举动。
因为她想要被看到，被在乎。
白厘离开后，安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任何动静。
纪脩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换药的东西。
他走到书桌前，视线扫过台面。
桌上凌乱地丢弃着几张揉成团的卷子，简易书架上的东西倒了一大半。
他没说话，坐在旁边沙发上，把安忻的腿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腿上。
换过几次药后，纪脩换药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今天医生还夸赞，要不是家里照顾得好，伤口没法恢复这么快。
只是今天纪脩换完药，没放开安忻的腿，依然抱在怀里。
时间久了，安忻觉察出异样，动了一下腿想收回，却被纪脩强势地摁了回去。
虽然他避开了伤口，也没弄疼自己，但安忻下意识对他们现在的样子感到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就在安忻忍不住质问时，纪脩没头没脑了说了句，“半年时间，够了。”
安忻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意思。
半年时间够她努力考上想要的大学了。
但刚才白厘的那些狠话早已磨光了她本就不多的希望。
她苦笑道：“就算我能考上大学，非常好的大学，她也有办法逼我。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无论我怎么反抗都没用。”
“你问过我，有没有被逼着做过什么，”纪脩没什么表情地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做我不喜欢的事。”
“我不明白，你那么优秀，为什么……”
“你不优秀吗？”手指轻柔地抚过她受伤的脚踝，纪脩冷漠地说，“但再优秀，在他们眼里都是不够的。除此之外，我们也不应该有除了他们期望之外的其他幻想，只能按部就班，遵循他们规划的路线走下去。”
“他们给你规划的路线是什么？”
纪脩轻声说：“不重要了。”
“那你现在还在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吗？”
纪脩把安忻的裤管卷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回原位。
他站起身，把揉成团的卷子一张张铺开，再将桌上凌乱的东西一样样收好。
安忻盯着他的动作，心里始终被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占据着。
“纪脩，”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你逃离那些桎梏了吗？”
因为她感同身受，所以急于知道答案。
纪脩停下动作，视线半垂，落在两人相触的肌肤上，纤长的羽翼在他眼睑处投下片灰青色阴影。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从手指间散发出来，冲淡了他身上的薄荷味。
安忻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面前的纪脩，就是他不为人知的另一半。
她心里一惊，想要收回手，却被纪脩先一步抓在手里。
他用的力道不大，但已足够制约住她。
仔细看，安忻的手腕上有一圈很淡的指印，是白厘生气时在她手腕上抓出来的印记。因为不疼，连安忻自己都没发现。
幽暗晦涩的目光停留在红色指印上，纪脩的脸色比说起自己被逼做不喜欢的事时更暗沉。
“无所谓，”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全身更是散发着冷意，唯有指腹轻捻在她手腕上的那一点热度，“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先生没跟你说过阿脩家里的事啊？”
苏芸洗衣服时, 安忻拄着拐杖倚在洗衣房门口，突然向她打听纪脩的事。
“没有，”安忻说, “我只知道他父母都不在了。”
过去她对纪脩的事毫不在意，他的家庭情况, 他经历过什么，她一概没兴趣知道。
但现在……
“所以先生才把人接到家里来照顾。”
“他没有别的亲人吗？”
“他爸妈都不是京城本地人，亲戚远着呢，照顾不着，”苏芸叹了口气, “再说了, 像他这个年安的男孩子，哪儿有什么愿意收留的亲戚。”
“那他爸妈……”
虽然不可能被听见，但苏芸还是往门外张望了眼，压低声音道：“阿脩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据说是出了意外。但他妈妈一直坚持他爸爸的死不是意外，所以这些年, 先生也一直在为这件事费心。”
“我以为他们很早就认识了？”
“是很早就认识, 阿脩爸爸和先生是大学同学，两人的关系很好, 和他妈妈也相熟。你和先生吵架时说的也没错, 先生确实对他妈妈有过好感，但那也只是少年人的懵懂，算不上什么感情。”
“这么说，他其实是我爸爸挚友的儿子……”
以安忻对她爸爸的了解, 已故挚友的分量远重于初恋。
他确实会因此好好照顾他们母子, 并且在他母亲去世后, 继续把他带回家照顾。
虽然那张在游乐园里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家三口。但她相信，在父母婚姻存续期间，她爸爸不会做出任何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
除了履行对挚友的承诺，安家和他都需要接班人，亲人女儿不成器，就只能另找合适人选。所以她爸爸对纪脩的器重，顺理成章。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办收养手续，让一切更合乎法理，而她爸爸到底怎么确保纪脩愿意让自己未来的孩子改姓“安”，安忻暂时还没想通这一层。
安忻脩沉浸在思考中，就听苏芸又说：“其实就算后来没有你妈妈，先生也不可能和阿脩妈妈在一起，也不存在他为了仕途放弃初恋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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